薄没走多久遇见一个拎着花篮路过的仙娥，仙娥给主上请安，主上注意到花篮里盛着的几支鲜花，然后将仙娥叫住。

“等等。”

花篮里的花有不同种类的，花瓣鲜嫩，像是刚采的，花色或素雅或明艳，薄看上了其中两三支明艳似血、纯净如玉的花，伸手去抓住其中一支带些刺的花柄拿起来看。

“这是……赤蔷薇？”

“是的，”仙娥回答道，“玉君二夫人喜欢花，尤其是这赤蔷薇，于是玉君大人时常让小的摘些花回去送给二夫人。”

薄突然想到什么，猜疑着问：“玉君二夫人……是凡人么？”

“不是。”而仙娥迟疑了下后又道，“但三夫人倒是。长出这赤蔷薇的种子还是当年三夫人带上来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其实近百年过来，天宫里的下人都产生了一个共识，便是在主上面前，特别是讲话时，最好老实灵活些，不能耍一点小心思。

仙娥续道：“三夫人去年就被二夫人害死了。”

老老实实说一般都没事，因为主上平日几乎从不关心这些不会损害到他地位的琐事。

主上听后似乎怔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又问：“这些花种在哪里？”

仙娥：“镇天塔底下。”

薄想起来了，天宫中心那座镇天塔据说所在之处是极天，即极阳之地，同时也是天宫托举大阵的阵眼。

这塔是昊天当年建天宫时亲自设下的，异常牢固，坚不可摧，除了具有镇天的作用，有时还会用来“销毁”某些祸乱人间的阴煞之物——只需将抓来的煞物丢入塔中，即刻泯灭——只是后来因为一些驱魔师的滥用，被昊天严格限制了。

另外还有一个特别的作用，便是种东西。因着天宫上的土壤有限，植被种植也有限，但昊天说天宫缺乏多样的植被是不妥的，他发现极天非常适合植物生长，找来一种特殊的息壤注入塔中，于是镇天塔变成了个宜养宜生之地。普通的种子放进塔中，比放入普通土壤生长得快过两三倍，且长势奇佳，久不掉叶，花期延长，寿命也延长。

可惜的是，天上没人有心思种东西，只有昊天偶尔种些稀罕的花花草草，后来他不在了，也很少有人种。镇天塔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跟摆设的一样。

薄将手中的花朵移到鼻前嗅了嗅，花香浓郁而不腻，如花自身一般热烈。

他端详着艳丽的花瓣，想了想，问仙娥：“种出一朵赤蔷薇需要多久？”

仙娥说：“若种在镇天塔，从播下种子到开出花需十日左右，新的植株一株一次能开四五朵。”

“我要一百朵。”薄将手上拿的花漫不经心似的旋了两圈，然后放回仙娥的花篮中，“让你们玉君安排，十日后我要看到镇天塔上长满这种花。”

-

他在等天上的花开。

花开后就去履行那个藏在心里的决定吧。

何时做出决定的？

他想，是那次冲出去找她，站在狼藉的血泊中，向她现出元神之时。

很奇妙呢，习惯了深思熟虑、精明算计的他，竟然有一天想偷偷地冲动一把。

脚下的路向来崎岖，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因为是由刀剑、尸体、血液堆积而成，需走得沉重、踏得决绝，而且只管走，路上其他的景色都不配他瞥上一眼。然后终于坐在了峰顶，居高临下，傲睨万物，俯瞰下去时山下的风景还是那样，除了他走出来的血路，都无趣。

可是在某一次，当他睁眼观看这个臣服于他的世界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像一朵花，没有特别耀眼，但身上有光，淡淡的、澄净的，不会熄灭似的，而且长在了血泊之外，叶不沾血花不染尘，高傲且任性。

他被吸引过去，从高的地方走下来，来到花面前，近看花散发出的光很迷人，但他不敢伸手碰，他害怕弄坏了，他的手握过太多刀剑、沾过太多鲜血。

他守在花旁边，想了很久，想着要不要把花摘走，让花陪着他，陪着他俯瞰世界。

如果可以，多好啊，他一定会照顾好花的。

然而就在他鼓起勇气伸手靠近，想将花握在手心里时，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

很可恶的、无奈的玩笑。

花要走了。

……

那次璟雯一个人出去，从外面回来时，行色匆匆，居然是道别。

“薄海飘，我要走了，我家人来接我了。很高兴认识你，你也要快点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哦，你经商我祝你发达，你修仙我祝你早日成仙。有缘江湖再见，我走啦！”

人还是那个人，声音也是她的，只是她说的那通突如其来的话，他怎么听不懂了。

直到女子又匆匆地离开了屋子，连行李都不收拾带走，他的脑子还是懵的，屋内只剩他，女子的话在他脑中又回荡了一遍才终于意识到人真的走了，这才如梦初醒般心慌地追了出去。

跑出客栈到了外面，街上人来人往，视野中的人群晃晃悠悠的，像虚幻的飘幽的影子，喧闹的人声乱七八糟，这一阵，那一阵，在耳边荡来荡去。

他冲进人群，在人群中跌跌撞撞，慌张地东张西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住进心里的那道影子。

她走了么？

她真的走了么……

她怎么，走了啊……

-

他以为天帝是无所不能的。天帝几乎掌控了人界，掌管天，掌管地，甚至是与人间对立的阴间也要依附天族，受他摆布。

可他在自己所统治的地域中，却找不到那个渴望找到的人。

天神们的天眼快要开遍人界大陆，天底下的人们有时会瞧见耸立不动的神像突然神光一闪；大陆各地方的君王领主有生之年见到了天神降世，高贵的神明竟然是让他们搜寻一个人，一名女子。

薄真是下了血本了，当年他登基为天帝昭告天下时恐怕都没这般声势。

在这样庞大的搜寻力度之下，结果却是徒劳无功。那名女子，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迷茫令他怀疑与恐慌。

她出现过么？

像梦一样。

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梦吗？

但是那座小城里的人都还记得伊先生，许多还在等着伊先生回去开门问诊呢。

所以她是存在过的，那么她究竟去哪了呢？她说家人来接她了，她的家在哪里？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会消失不见？

最后才前往阴曹地府查生死簿。

默辰大帝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阴间。他亲自去查的。而地府一遭告诉他，生死簿上没有那女子的痕迹，也就是说，世上没这人？

怎么可能呢，生与死、阳与阴对立相存，有生即有死，有阳即有阴，生在阳间的人甚至妖，不论贵贱，在阴间都会留有各自的痕迹，那也是证实“生”存在的标志。

他不信找不到，以元神之躯待在阴间逾十日之久，没了半条命。得亏当时刚入阴间不久的孟羌说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世上不存在的人或许在世外。”

阴间确实是阳生的另一面，但只与人界生灵相勾联。

世有三界，除了人界，还存在着神界与魔界。只因时过境迁，三界相互隔离，互不交融，尤其是平凡的人界，几乎闭锁自身，另二界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太过虚无缥缈。

他知道世分三界，知道远古传说，却从没像如今这般在意这些仅仅止步于文字与言语的存在。

人界以外的世界难以想象，世外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也无法想象。

她，是世外的人么？

她走了，是回到世外去了么？

无从得知。

如何前往世外呢？

大概无人敢想。

他站在九重天上眺望远方，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所俯瞰的只是脚下的一片大陆，而当以一种探求的态度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时，竟发现天变高了，天际也变得遥远了。

可他连另外两界所在的方向是哪里都不清楚，又该如何寻找外界中的某个人？

发愁间偶然想到了以前，更早以前，在他还是一个凡人时，在他还是那个成日与海与船相伴的海贼头子时——

他好像曾经有一次……到过外界？

远方的云雾模糊在天地之间的交界，从此刻所在的高空望过去，目力所及，都到不了离岸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