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后离月考只有几天了。
日子仍旧如水,很平淡地往远处流淌。但我很清楚,有些事变得不一样了,我的胸口好似陇上了一层雾一般的铁,看不见,摸不着,但很沉重,时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思考关于“无常与死亡”的一些东西。
曾经能使我聚精会神沉浸的习题,我盯着盯着,有时候竟感到目光发飘,脑海中满是那场燃烧不尽的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神了。
这种状态令我恐惧,我不习惯精神不集中的自己。
更多的时候,那种明明周身人潮汹涌,可自己却极其孤独的感觉裹住了我,无端地令人痛苦与无望。
我后来查过资料,我当时的一些反应叫“灾后创伤应激障碍”。
刚回到家的那个晚上,母亲罕见地没有批评我,一回去便让我去卧室好好休息。
但这种平和只持续了晚饭前。
吃晚饭的时候,继父不在,他出差去了。母亲问起我生父的事。
我如实告诉她,我说人家不认我,我被他轰出来了,他还说我不是婚生子。
“肯定是你不会说话。你这孩子,让你嘴甜说几句好听的比登天还难,要是枢帆还活着,她肯定会——”
“就算她还活着,也要不到钱,她又不是他的女儿。”
我头一回打断了母亲,很平静地望着她。
“你怎么知道你姐不是他的?”母亲惊讶地看着我,继而冷笑,“对,确实不是他的。那狗东西讲了我不少坏话吧?你从回来之后就那个死样子。对了,那狗东西有钱,比起我,你其实更喜欢他吧?”
“养儿子就很容易养成白眼狼,男人只能理解男人,我早就想通了这点。”
她放下筷子,愤愤地说。
“那您为什么生我?”
我在吃饭时第一次迎上母亲不悦的视线。
她冷笑了声:“不幸怀了就生了,还能为什么?”
“不幸怀了”——真直白啊,好像我的心是钢铁一样,可以随意磋磨。
我垂头,扒了两口饭,有很多话想问,但她毕竟是生养我的母亲,这些年的确辛苦。我曾不止一次遇见她凌晨去早市摆摊,十分操劳。
最终,我把它们一一咽回去,只挑拣了几句出来。
“他说他一次性付清了我所有的抚养费,叫我不要再去找他。还说,我现在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好像生下来就是个错误。但你一直很辛苦地抚养‘这个错误’,我仍旧很感谢你。”
我朝母亲笑了笑:“相比人生的坏,我更能记住好的。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但你一直很辛苦地打工,想让日子变好,我当时觉得我母亲是世界上最好最爱我的母亲。我尽我所能努力学习,想获得好成绩,想你不用那么辛苦,想我也能成为你的骄傲,就像当初的枢帆一样。”
我站起来,对母亲说我想要一个拥抱。
是渴望母亲给我的,也是我给她的。我们都需要对方的爱和鼓励。
无论如何,尽管言语上多有贬低,这些年态度也很冷淡,但实际生活中她并没有亏待过我,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她做的是和所有普通母亲一样的事。
母亲呆了下,她坐在原地没动,颇有些麻木地看着我。
好半天,她才说:“被那狗东西轰出来了,你就这想法?像你这种性格,怎么能成事?磨磨唧唧,跟女人一样,说一大堆有的没的,你把成绩稳住,至少考上洛大,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老师说一般发生这种事,需要放学生几天假,让你们调养身心,但你歇了好几天了,明天该去学校了。你安然无恙,说明你天生就是个幸运儿,别成天想有的没的,搞得我好像一直在虐待你。”
“对了,之前在洛城的时候,接电话的那个男生,他那几天一直和你一起?”
没等到拥抱,我有些失望地坐下来。
母亲开始打听金惑的事,说老师说他家很有钱,是从国外回来的。
“这种同学一般家里都很有人脉,你跟他多多搞好关系。不过,差不多就行,也别太亲近了,一般这种富二代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只会乱搞男女关系,别跟着他学坏了。”
“要适当把握距离。最好将来能用得着人家的关系,但别被人家的乌烟瘴气污染了。他们这种人将来吃牢饭是家常便饭,花点钱就可以捞出来,你可没人家的本钱。”
母亲再次强调。
我不喜欢他这样饱含偏见地看待她根本不认识的金惑,坚信我与他的来往根本不存在任何功利性,所以我将她的话纯粹视作了耳旁风。
说曹操曹操就到,很快,金惑打来了电话。
母亲有些不悦地将手机递给我:“别聊太长时间。”
我去卧室跟金惑打电话,他起先问我是否安全到家,晚饭吃的什么,心情怎么样,又给我讲了一些他和朋友去水族馆的经历,说对方去吃海鲜被喷了一脸墨鱼汁,还说他上个卫生间的功夫,对方就被小混混骚扰了,一群人差点打起来……都是些琐事。
唯一清楚的是他朋友是女生,不知道是他们两个人还是几个人一起去的。还有,他说他明天回学校。
自从我的手机遗失于火场后,我和母亲的通话都是通过金惑的手机完成,所以他会有我母亲的手机号。
我把手机还给母亲后,开始复习这几天落下的功课。说是落下,但其实我在上高中前的暑假便自学过了,现在是巩固一下。晚上想做套试卷,练一下手感。
大概几分钟后,母亲忽然敲门,她探头:“你这个同学找你啰嗦那么多,都是些扯七扯八毫无营养的东西。我就说吧,像他们这种有钱人容易惹事,这不很快久打架了?他们跟小混混也没什么区别,也就是有钱而已。”
“以后这种程度的天要少聊,要善于拒绝,别被影响了学习。女孩子被骚扰了也要跟你讲,你难道还能帮去打架不成?屁话真多!”
我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母亲的手机中有通话记录,她刚才把我和金惑的对话重听了一遍。
我顿时很不舒服,虽然对话内容并不出格,但这种时刻被监听隐私的感觉令我毛骨悚然。
而且,我记得母亲以前是关闭这功能的。
母亲并不知道,金惑给我讲的那些琐碎,在我眼中就像眼花缭乱的万花筒,也许混乱,但是我孤僻的少年时代少得可怜的一点亮色。
再次回到学校后。
我和金惑因为是隔壁班,时常能见到面,但都很默契地显得不是太熟。
他身边依旧很热闹,围簇着一大堆迷妹和小弟。课间休息时,我经常听见后座的女生们小声讨论他。
内容无非就是,好高、好帅、家里很有钱、一直在国外呆、据说有很多女朋友之类。
有一回,他从一楼走廊那边晃过来,逆着光,白皙的面孔像是在发光。我远远看见他,将思维从刚刚做过的物理题中拔出来,想着要不要点头打个招呼。
即将擦肩而过时,他朝我弯了弯眼睛,很轻地说:“你好哇,叶枢念~”
一说完,他后面便涌过来一群男生,他们一团人挤在一起打闹,其中一个很壮实的男生踩着滑板,飞奔过来,被他们一撞,直接朝我们这边倒过来。
金惑先被他撞到,我躲闪不及,又被撞过来的他一带,在即将倒地的瞬间,被张开双手的他抱住。
他试图稳住身形,我被他带得愣是转了好几个圈,竟有点天旋地转之感。
外头刚刚下了一场秋雨,走廊外不远处就有积水。
我原本以为,以他先前在家中单手托抱我的力气,肯定是能够稳住我们二人的。
可不知为何,那股抓住我的力道忽然一轻,我猝不及防地跌在那积水上,还将抱住我的他带下去了。
这下,我们不仅跌在那积水上,还在地上滚了好大一圈,十分狼狈。
此时,走廊上有很多学生,连准备换体育课的班主任都夹着课本过来了,刚好看见了这一幕。
简直是大出洋相,整栋楼上的人都能看见我和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抱着滚在地上,还滚了一身水,身上脏污不堪。
他还压在我身上,半天不动,我有些生气,用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刚刚干嘛,之前明明力气挺大的。”
他顿了下,在我耳边闷声说:“低血糖了。今天一天都没吃饭。”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