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脚步,向领队的士兵询问道:“他们是谁?”
话音未落,队伍中那个戴着头巾的男人微微侧头,薛长平正好看去,只见头巾下那人略微干涩的唇瓣。她的目光停留片刻又移开。
领队的士兵认得薛长平。自那日大军入城,薛长平凭借一场诱敌奇计,破了太元人的阴谋,救下乌汗大军,如今军中上下无不敬重她。听她一问,士兵便恭敬回道:
“薛姑娘,这人在城楼下自称是塞北来的,要求进城。北城门是金副统领把守,我们正打算将他带去见金副统领。”
薛长平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那个戴着头巾的男子,缓步走了过去。
塞北?
乌汗大军入城已有几日,入城之前,塞北的小镇几乎尽数遭屠,竟还有人从那场劫难中活到今天?
她心中微沉,若这人真是活下来的幸存者,除非运气极好,恰好避过屠杀,否则他的身份,恐怕大有问题。而且,若是寻常百姓侥幸逃生,此时此刻断然不敢如此理直气壮地要求进城,早该远远躲开这场浩劫才对。
薛长平心中警惕,步伐却依旧从容,逐渐向男人逼近,一边打量他。
这人虽低着头,被士兵押解,但是身形掩盖不住一股雍容气质。身材高大修长,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几分绰约,风过衣袂,灵动如墨,骨节如玉的手微垂腰前,不仔细瞧,当真雌雄莫辨。
此刻,男人低着头,面上蒙着头巾,似乎刻意避开了与她的目光接触,免得被看清面容。
可越是这样,薛长平反倒越发好奇了,她微微抬手,想要上前掀开头巾,看看面巾下的庐山真面目。
她的脚步声也在男人耳边渐渐放大,一双磨损的靴子进入了男人面纱下的视线,显然是直冲他来。
眼见那距离越来越近,约莫只剩三步,忽然,脚步却在他面前停住了。
薛长平开了口,却是他意料之外的话。
“这车上的人看着快不行了,我正好要去苏木婶那里,你们抽些人手同我一起将他送去。好不容易抓到两个从塞上来的活人,一个也不能死了,说不定还能问出些线索来。”
领队的头目毫不怀疑,立刻调派了几名士兵,按照薛长平的吩咐行事。
薛长平说完,便从戴头巾的男人面前径直走过,似乎不再在意他的存在。男人脚尖微微一动,轻轻转身,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领队的头目见男人动了动,顺口问道:“那薛姑娘,这个家伙……你看该怎么处置?”
薛长平转过头,淡淡扫了男人一眼,语气平静:“他看着活蹦乱跳的,也没受什么伤,直接送去见金副统领吧。先审问一番,分开审,这样也能防止他们串供。”
“好嘞。”头目应声。
男人闻言,终于抬起头,却只见到一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
“愣着做什么!快走。”士兵在一旁催促。
他微微侧身,巧妙避开了士兵的推攘,抬起衣袖,轻轻理了理衣袍,动作从容不迫。脸上带着一副淡然的神情,仿佛毫不在意,嘴角却微微勾起,语气中透着不满的抱怨:“真是无情啊——”
好歹上次他借了她藏身的地方,如今轮到他落入困境,她竟这般袖手旁观,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好没良心——
领队的头目此刻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虽然只是一瞥侧面,但那一瞬间的惊叹已全显现在他的脸上。
男人转过身,轻轻一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头领,一如闲庭信步般,语气似命令,似玩笑,仿佛并未将自己的处境放在心上:“不是要见什么金副统领么?带路吧。”
·
“苏木婶!你在屋里吗?我这里有个病人!”薛长平快步走进屋内,声音略显急促。
士兵们将杂草堆上的伤者抬进屋,放在病床上。麦苏木正拿着药典翻看,听到薛长平的声音,立即放下手中的书,快步走了出来。
她虽年近六十,满头白发,但神态依旧健朗,精神矍铄。年少时,她便对药理如痴如醉。因乌尔塞的母亲曾有恩于她家,她便答应下来照顾还未出世的乌汗王子,直至乌尔塞成年。
她虽身处军营,却只专注于药学,对其他军务不闻不问。军中将士对她皆是敬重有加,但军中多为男子,鲜少有女子与她交谈,日子久了,也难免有些寂寞。
恰巧薛长平被送到了她这里来医治。
起初,麦苏木以为薛长平受得只是些轻伤,但在疗伤时才发现,这小姑娘肋骨断了两根,身上满是淤青和冻伤,竟然硬生生撑了三日滴水未进,疗伤时一句怨言都没有。
令她也不禁心生佩服。
“怎么了?是谁受了伤?”
“方才有人从塞北来,在城门外要进城。这人伤得很重,我想着若能把他救活,也许能从他口中问出些塞北的情况,找到一些线索。您快帮我看看他的伤势如何。”薛长平说道,眉宇间隐隐透着忧虑。
麦苏木点了点头,走到水盆前,洗净双手,戴上特殊的手套,开始检查伤者的伤势。
她仔细查看着男人的上半身,包扎虽看着复杂,实则伤势不算致命。
“这伤包扎得很到位,看着严重,实际上皮肉伤居多,未伤及骨头。”她解开男人腿上的绷带,看到腿上纵横交错的刀口,眉头微微一皱,“幸亏是冬日,这伤口没有化脓,但刀口很深,每一刀都是冲着性命去的。好在包扎及时,不至于大出血。”
她抬头看了一眼薛长平,继续道:“为他包扎的人似乎颇懂点疗伤的手法,还上了药,问题不大。他这底子不错,练武之人皮肉愈合得快。只要好好静养,四五天就能醒,一个月便能下床走动了。”
薛长平坐在一旁,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麦苏木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心中微微一动。
在这个年纪的女孩,本该是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但薛长平的眼神里,藏着太多连她也看不透的沉重。
麦苏木心中暗叹,第一次为她疗伤时,便该明白,一般人怎能承受得住这样的伤痛?
“放心,没有性命之忧。”麦苏木的话打断了薛长平的思绪。
听到这话,薛长平终于回过神,抬头正对上麦苏木探究的目光,心底微微一颤。
麦苏木的眼神在薛长平和病人之间来回扫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认识他?”
薛长平没有隐瞒,低头颔首,声音有些沙哑:“是……他是我二哥。那天我回家时,家里的房子已经烧成了废墟,我的家人……也都没了。我以为二哥也……”
麦苏木心中一紧,没再追问下去。
薛长平的背景她从乌尔塞那里多少也知道一些。她站起身,走向药柜,开始配药,给薛长平留出一片空间。
她忍不住轻声提醒:“这是你的事,我不会多嘴。不过,乌尔塞迟早会知道的,没有什么事能瞒过那孩子。”
“嗯。”薛长平轻声应道,双手合拢,轻轻握住霍灵山躺在床边的手。
麦苏木的提醒她自然听得明白。这里是乌尔塞的地盘,所有发生的事,想瞒过他显然不可能。
事实上,她也没打算刻意隐瞒什么。
她和乌尔塞之间的关系很清楚,不过是合作互利。她并未发誓向乌汗人效忠,而救二哥也不会耽误乌汗人的事。
霍灵山全身上下包扎得只剩脸露在外面,刚才她走到那个戴头巾的男人面前,本想揭开头巾看看他的真面目。结果一眼瞥见了车上躺着的霍灵山,还伤成这副模样,便顾不得其他,立刻带人过来疗伤。
听了苏木婶的话,她心中隐隐有些感激,若不是那个戴头巾的男人,二哥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哎呀,糟了。”
薛长平抬头看去:“怎么了苏木婶?”
“唉,老了就是记性不大好。”麦苏木摇摇头,略带无奈地说道:“我这里的乌籽草全都用完了。前段时间有不少士兵得了冻疮,用掉了不少药材,加上大军急着赶路,也没来得及补充。要想配药,必须尽快去采一些回来。”
“乌籽草?”薛长平立刻站起身,“这药在哪里采?我现在就去。”
麦苏木:“还是叫几个士兵去吧。城外的小山上应该有乌籽草,不过山上雪厚,寒气太重。你这身子,好不容易才被我调养得好转些,别再折腾了……”
薛长平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疑:“让您为我二哥看病,已经是破例了。这是我的私事,我亲自去采,不会耽搁太久。麻烦您再替我照看下二哥,算我欠您一个人情。”
麦苏木望着她,轻轻叹息,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你这孩子……”
这副模样,倒是和她看着长大的乌尔塞像的很,都是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住的人。
情理分明,不依赖任何人,也不愿欠人一分。
麦苏木终是无奈地摇摇头,取出一张卷起的图样,递给薛长平:“这是乌籽草的样子,你拿去对着找。记得多穿些衣服,山上寒风刺骨。还有,采不满药袋也赶紧回来,傍晚山路危险,千万别误了时辰。”
薛长平接过图样与药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