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素舒是被苏翊半搂半抱着下的车。
深深的齿印留在咽喉上,带来细密漫长的无形痛感,缠绕在他的血管中,伴随着每一下搏动而蔓延遍全身。
他攀着苏翊的手臂,有些慌张地投去一个哀求的目光。
苏翊只是圈着他的腰,手掌紧贴着他的小腹,拖拽一般向电梯行去。驾驶位的司机目不斜视,隔着漆黑的车窗如同木头人一样等待着两人消失在他的余光中。
落日烧灼半片大地,一点无温冰冷的光里,落地窗前的琉璃小鸟撞在环绕身侧的蛇身上。
咔嚓一声脆响。
当着玄关前两人的面,小鸟裂开一道痕。
紧接着裂纹迅速延伸至整个鸟声,琉璃崩散,如一地碎琼乱玉反射着橙黄的余晖,星星点点披散在地上。
地上的碎片让苏翊蹙起眉头。
半空中的铜制青蛇还安稳摇晃着,叮当作响的小鸟坠落却让他好似缺少了重要的部位。
毕竟是私人订制的艺术品,没办法再找到替代品,只能一并丢了,眼不见为净。
他打了个电话,叫住在楼下一层的李妈过来收拾地面。
这一遭过后,苏翊彻底冷静下来。
虞素舒还在他臂弯里,指尖抓着他的袖子没什么动静,琉璃碎裂落地的声音有些刺耳,多半正难受着。
他伸手捂了捂怀里人的耳朵,拇指贴着太阳穴轻轻揉了几下,轻轻叹出一口气。
“先上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叫李妈准备晚饭。”
一半的可怜样都是装出来的虞素舒计谋得逞,拖沓着步子往楼上走。
他没有去卧室,而是时隔许久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小房间,上一回在这个小房间的经历太不愉快,被窥视的感觉让他几乎不愿意想起这个房里还有这个地方的存在。
房间里还是被收拾得很干净,墙上粉笔画上的简笔画也没有褪色,他蹲下身,将手按在简笔画小人圆圆的小手上。
大概是真的有些疲倦,他依靠着墙面,将身体挤在两个小人的中间,迷迷糊糊闭上眼。
一些嘈杂的声音响起,扎着丸子头的女人被框进了黑白的相框,翠绿的眼眸注视着小男孩。
男孩对生死没什么概念,病蔫蔫且木然站在相片前,身后是眼角通红还强撑着没有流泪的卷发老妇人。
“你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老妇人满是皱纹又微微皲裂的手指握住男孩的肩头,忍不住摇了摇头,“留下我一个老婆子,和你一个傻小孩。”
虞素舒就这么站在一旁,垂着眼睛盯着面无表情的男孩。
这是小时候的他。
还不懂什么是死亡,也不为母亲的远去而悲伤与困惑,不哭不笑的木头人。
他的母亲是槐城一个普通乐团的小提琴手,早年家境还算殷实,但大学的时候,父亲却因为好赌成性,欠下了几百万的巨债,不堪重负后自杀了。
几百万,不管是过去的虞家,还是苏家而言,不过是一点激不起水花的小钱。
可对于一直做全职主妇从未工作的中年妇女和大学还没毕业的女孩来说,却是一笔难以承担的巨款。
债主逼得太紧太急,几乎没有留下时间让她再想办法筹到钱,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的利息也经不起拖延。
所以他母亲与虞青的父亲度过了一个晚上。
还清欠款一贫如洗的她发现了自己肚中有了孩子,或许是因为孕激素上头犯了傻,居然真的把孩子生了下来。
虞家两代都因虞老爷子的错事而出现一些缺陷,落在虞素舒身上的是自闭。
一个不会回应别人的话,只会看动画片和吃点心的傻孩子。
他的母亲很丢三落四,比林芸芸更嘴硬心软,是一个不甘于命运的自由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死在了演出后匆忙赶回家看生病孩子的路上。
小月亮,小月亮。
她在那个夜里没有见到月亮。
等到之后他的外婆得了脑癌,不想再拖累他而跳进河里的时候,他才明白,很远的地方是生命的终点。
她们向人生最后一站奔去,留下无尽遗憾,接着留下他一个人。
虞素舒又在警车鸣笛声中惊醒了。
梦醒前,警察问:“你还好吗?”
032说:「小舒,你还好吗?」
「……可能不算好吧。」
「你最近精神差差的,如果实在不行……」
后半句话虞素舒没听清楚。
他浑身冷汗,温凉的泪水从眼中坠落,滴在了苍白的手背,酸涩的痛感让他的右眼疼得厉害,止不住眨动了几下。
被打湿的手胡乱摸了一下,手下的触感不是硬邦邦的地面,而是沙发上铺着的花布。
“把头抬起来,”苏翊的声音在耳畔荡了荡,“我给你滴眼药水。”
虞素舒老实地仰头,任由苏翊将冰凉的液体递进眼睛,胀痛似乎缓和了些许,但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依然吓人。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撑开他的眼睛,苏翊看了一眼,立刻翻出手机给家庭医生打去了电话。
“没什么事,只是有点疼,以前也会这样,很快就会好了。”虞素舒劝阻他。
苏翊根本不相信这话,把他按回沙发。
“做噩梦了吗,你流了很久眼泪,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虞素舒说:“算不上噩梦,也不是美梦。”
苏翊轻轻应了一声,没有问到底梦见了什么。
趁着虞素舒闭目缓解眼部不适的时候,他凑上前,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在虞素舒苍白如白纸的脸上,将泪痕都蹭走了。
“你想试试开个独奏会吗?”他轻声问。
“大学的时候,你参加了很多比赛,也经常在学校晚会独奏,我以为你会想做个sololist。”
“我不知道。”虞素舒茫然道。
为什么会选择进乐团?
或许是因为现实世界的手伤,让他潜意识觉得自己大学后便没办法再独奏了。
但他在这个世界没有受伤,其实是可以做一个独奏家的。
黎云霖送的那本独奏曲的曲谱,他很早便拉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也能顺利完成演奏,却没有想过为此转向独奏的可能。
“为什么问我这个?”他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我安排好了乐团的更替人员,”苏翊说,“只要你想的话,下个月就可以离开乐团开一场独奏会。”
虞素舒有点想笑:“苏先生,我一回国就进乐团了,现在都三年多了,谁来做我的观众啊?”
“你想的话,一切都会准备就绪。”
“你练了很久的曲子,不上台让别人也听一听吗?”
没等虞素舒有所回应,家庭医生在门口敲了敲门,询问:“苏总,夫人,现在能进来吗?”
话题暂且被搁置在一旁。
医生忙里忙外检查了半天,得出了只是眼睛疲劳导致的充血,虽然有一点发炎,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按时滴药就会好。
絮絮叨叨念了一会儿平时保护眼睛的方法,家庭医生提着药箱静静地走了,就如同静静地来一样。
虞素舒对着小题大做的苏翊撇了撇嘴。
苏翊假装看不见,等家庭医生一走出家门,又将话题绕了回来:“你想要吗?”
虞素舒听出了一点迫切的味道,比起他自己,似乎苏翊才是最急着想要他开独奏会的那个。
他眼珠一转,灵机一动。
“你很想看我开独奏会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我有个要求。”
苏翊立刻问:“什么要求?”
“你先答应我,我才能告诉你。”
空气中一阵尴尬的沉默。
哎呦,莫非此计行不通?虞素舒有点失望。
没想到苏翊居然又松了口:“我答应你。”
虞素舒当即开始了他自己的输出:“你和黎云霖找个时间约在一起吃个饭吧!既是兄弟,又是合作伙伴,你们的关系总该缓和一点吧?”
苏翊:……
旁观的032忍不住为这招感叹了一声:「哇塞,你是真的很有生活啊!」
虞素舒胜券在握:「相信我,看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032已读乱回:「那很好了。」
“你不是觉得他是你碰到最有合作价值的人吗?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集团,稍微低一下头肯定没错吧。”
最好有一有二再有三,两位男嘉宾一来二去彻底感受到对方与自己灵魂的契合,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苏翊的指尖在茶几上敲了三下,显然陷入沉思。
这让虞素舒略受鼓舞,对着032发出一个小鸟摇头晃脑的表情。
「你看吧,我就说要相信我。」
「小舒啊,」032艰难道,「虽然这时候打击你不太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呃,你为什么这么笃定苏翊肯定会为了你开独奏会这件事就答应这个要求呢?」
虞素舒说:「他想要我去开独奏会,对不对?」
032说:「看起来好像是的,他这也算你的骨灰粉了吧。」
虞素舒接着分析:「他想和黎云霖合作顺利对不对?」
032答:「准确来说是想和黎家合作顺利。」
它这种不太合作的态度并没有成为虞素舒的阻碍,他逻辑自洽地下定论:「对他来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他很难拒绝啊。」
032没太被说服,但过程怎么样其实不重要,他们要的还是一个结果,遂保持了沉默。
还在敲着桌子思考的苏翊突然站了起来,虞素舒也赶紧跟着他起身。
“你想好了吗?怎么突然起来了?”虞素舒追问。
苏翊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似笑非笑道:“小舒,你最近是不是很想把我和黎云霖凑在一起待着?”
“有这回事吗?我不太清楚呢。”虞素舒装傻。
“我答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