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托大在瘴气里摘了面罩,虽然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但那滋味并不好受,已经由肺部灼烧般的刺痛转为整个胸腔的钝痛,每次呼吸都会加剧。
禹成泽垂眸看着指尖染上篝火的金红,即便隔着一层黑色皮质手套,灼热感仍旧不可忽视。
不知名的小飞虫从雨林深处被吸引,穿越重叠掩映的枝叶,盘旋着决绝扑进火里。
在生命的最后,连一声微弱呻吟都没有发出,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几乎微不可见的火花。
是时候离开了,是时候去见见,那个等着祭品的、尚未谋面的神祇。
相柳睡得很熟,在半梦半醒间见过他一面后,呼吸渐渐变得匀称绵长,到太阳升起之前,已经轻易不会醒过来。
天色将明未明,过分丰沛的水汽凝成晨露,又顺着疏水性极好的布料滚落,鸟鸣声渐起。
禹成泽在自己的帐篷前静静等待,果然等到了另一个彻夜未眠的人。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看着又急又怒的凌逸竟然笑了,声音却克制的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谁,
“大校,时间还早,我们去别处说吧。”
凌逸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向笔挺的军礼服经过一夜辗转竟然出了褶皱。
阿莱西奥这副样子明显就是在等他,他明明什么都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就是不肯去做。
但凌逸现在已经没力气再跟他发火,哑着嗓子疲惫的吐了口气:
“阿yu,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Yu是禹成泽当年的编号,选入训练营的孩子们都没有名字,为了方便随时对他们的情况进行记录,用字母做了排序。
后来因为凌逸格外喜欢他,阿yu就成了他亲昵的小名,十五岁之后,他才是阿莱西奥。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时光与故人暌违多年,恍然今夕是何夕。
林中越走越静,守夜还没结束,凌逸也没让警卫陪同,两个人沿着狭窄的天然小径隐进丛林里。
十年前,或者更早,刚刚接手这些孩子们的训练任务时,凌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他,竟然是禹成泽会与十方城走到这一步。
语言太过苍白无力,但到了此时此刻,他也就只剩下言语,愤怒失望与心痛怜惜都融成一句,只希祈能让他回心转意,
“……阿yu,不要再任性了,回来吧。”
“教官,”禹成泽突然道:“对不起。”
凌逸一时间有些恍惚,阿莱西奥很多年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
最初时为了阿莱西奥的形象,十方城的希望是完美的,无人有资格教导他,公开场合总是严守上下等级,后来他们离心对立,阿yu离开中心,也就再没有机会。
其实将重任担在一个人肩上,要求他完美无缺,为了十方城奉献所有,又何尝不是中心对不起他呢,
“我不愿意的,可为了十方城,为了人类的未来,我没有办法……”
动容间,禹成泽闪电般出手,劈手砍向他的后颈。
“孩子,我……”
当年被他们倾囊相授的孩子,心术与格斗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已经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凌逸后半句没有说完,应声软倒。
“风雪今朝,来日同归。”
记忆的最后,是禹成泽轻声念颂十方城宣誓时的颂词,与多年前高台上阿yu稚嫩的声音渐渐重叠,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很抱歉让身体状态已经不复当年的凌逸再遭受这样的伤害,禹成泽扶着他滑落的身体靠在旁边粗壮的气生根上,尽量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垂敛眉目,无声的与他告别,
“……教官,请放心,剩下的路我会自己走完。”
他把求援的信号器放进凌逸手里,身形一闪,转眼间隐入繁茂丛林。
雨林植被茂密,枝叶横生,即便是土著人也未必能在没有提前留下记号的情况下自如穿梭。
可这条路他已经在心里描摹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清楚的知道每个分岔口会通向什么结局。
-
相柳在混乱的脚步声中醒来,身边空空落落,腕上的通讯器轻轻响了一声,指针转过七点。
是禹成泽的通讯器,设置常年静音,接收到来自同一个人的三条连续紧急信息会破例提醒,相柳戳了一下那个闪烁的光点,淡蓝色的虚拟屏幕迅速飘了出来。
「姜媛:老大你在哪儿?凌逸的警卫刚才急匆匆把人召集起来,说收到了他发出的求救信号!」
「姜媛:他们说凌大校最后一次出现是和你一起出去了,你们在哪儿?」
「姜媛:老大,看到消息请回复,真的很急!他们现在要进丛林去了,需要我们拦住吗?」
……
「艾维斯:已经找到凌大校了,老大你去哪儿了?」
「艾维斯:老大…我没答应你带好朔月,我不行的,你走了我就带他们永远留在这里找你,我们也不出去了。」
「艾维斯:我把队卡弄丢了,真丢了,补办需要队长本人去,上次的钱还没到账呢,老大你先回来一下好吗?」
……
消息还在一条一条的往外冒,不断把最新的顶到上面,相柳感觉自己好像不认识那些文字了,内心平静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该来的总会来,他的努力什么都没有换到,还是会被抛下。
一个装满了钱但除此之外什么用都没有的通讯器,换来他解开了拴住两人手腕的术法,真是笔划算的买卖啊。
“相柳!相柳你在吗,我进来了?”
话音未落,艾维斯急匆匆地冲了进来,毕竟是普通人类,他的脚一宿无法恢复如初,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此时也已经顾不上了,又急又慌跑出了满身汗。
“凌逸说老大把他打晕就不见了,我们刚刚循着求救信号把他找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今天早上有见过老大吗?”
他一边语速飞快的跟相柳说明情况,一边迅速把四周打量一圈,这帐篷就这么大,完全没有藏人的空间,禹成泽不在这里,最后唯一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老大有给你发过消息吗,我们刚才给他发的消息都没回……”
通讯光屏在他面前幽幽的闪着光,几个人刚才发过的所有消息就这样大喇喇的展现在他眼前。
艾维斯定睛一看,马上愣住了,
“这不是老大的通讯器吗……他在哪儿?”
相柳叠好睡袋,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放进背包里,暖手袋放在最上面,终于抬起头,声音几乎没有起伏,
“我不知道。”
心脏已经超负荷跳了太久,相柳淡定的神情让艾维斯也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他缓缓蹲下身体,视线和相柳齐平,一双翠绿色瞳孔里满是急迫的期待,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昨晚你们应该在一起吧,老大什么时候走的你知道吗?”
相柳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无声已经是一种答复,如果禹成泽真的做出了那个决定,那离开时当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包括相柳。
“第十日:犬 ,由死神支配,吉事为诚信行事。”
“但是他骗了我。”
相柳的声音低哑飘渺,像是从某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叹息。
在他轮廓优美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波澜,只有死寂,如果艾维斯不是确定他和自己同一阵营,此时必定已经拔足而逃,永远不会回头再看一眼。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艾维斯的肩膀上,错觉中似乎冒着幽幽凉气,逐渐加大了力气,
“没关系,我会把他找回来。”
帐篷突然被人粗暴的掀开,浅金色的朝阳撒入,肩膀上的力气松懈下来,艾维斯紧张鼓动的心脏也随之一松,随即又迅速提了起来。
来人的凌逸的警卫,一左一右的站在帐篷门口。
相柳被瞬间涌入的阳光刺得眯了下眼睛,等到重新看清,他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来得正好,去帮我把那个老头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看着他把两个人的背包塞成一个都背到自己肩上,艾维斯伸出去试图帮助的手微微颤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完了,相柳疯了。
-
不需要警卫再去通知谁,所有人正等在阿莱西奥的帐篷外,不过这间帐篷里并没有他们想找的人。
看着相柳和艾维斯相继走出帐篷,凌逸万分之一的希望也破灭了,难掩失望神色,
“怎么是你?”
后颈尚且隐隐作痛,连带昏迷过后的脑袋也一片胀痛,他强撑着站在这里,不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相柳欣赏着凌逸剧烈变化的脸色,针锋不让的嗤笑一声,
“当然是我,不然还能是谁,不告而别的禹成泽吗?”
“啊,不好意思,”他夸张的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但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我指的是你们的阿莱西奥。”
昏迷时好像得到了告别的凌逸:
“……”
他罕见的心虚一瞬,又迅速找回了镇定,皱眉责问,
“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在这之前他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常?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当然有,不然他这些天的提心吊胆算什么,相柳又想起被骗着解开的束缚法术和抵押在手里没用的通讯器。
原来那么早就盘算好了,连通讯器都不带走,消失得干干净净。
凶兽确实不擅长跟人类玩脑筋,技不如人,他认输,
“老头,从见到你们开始他就不对劲,现在终于把人逼到这一步,你满意了?”
这个异世界本来就让人心中不安,两个人一起失踪,最后却只有凌逸被找到,再加上相柳意有所指的话,人群隐隐骚动起来。
凌逸嘴唇嗫嚅两下,面上竟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跟他们在这里耗费口舌是最没用的事,更没心情也没兴趣分辨凌逸的痛苦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相柳回身抽掉帐篷的龙骨,失去支撑的篷布在他面前无声坍塌。
他背对着凌逸,也背对着所有人,只微微侧过脸,发梢轻摇。
晨曦打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光,倏而柔和下来,
“老头,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我答应过禹成泽,会把你带进来的人一个都不少的带出去。”
“不过他现在不在,没人能管我,我改主意了,我要去找他,找到他,跟不跟我走你们随便。”
“跟我走的话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不去的话你们就自己保护好自己,等我撕了那两个非人非妖的东西,把这里砸个稀巴烂,大家一起出去。”
不用权衡利弊,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即便跟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隐患,也比独自对抗未知的危险要安全。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已经重新进入雨林中,只不过先头开路的人换成了相柳,凌逸紧随其后。
相柳的体力不同常人,探路也只需要闭着眼睛感受一下,所以他们的速度几乎比之前快了一倍,行进途中队伍里无比的安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三个小时之后,凌逸的警卫员请求停顿休整补充食物。
这样的速度行进确实有一点虐待老人,何况是一个早上刚被打晕过的老人。
已经临近午饭时间,相柳终于停了下来,不过他不许炊事员生火做饭,只留了二十分钟让大家休息补充营养液。
“呃,相柳,”王超掰着压缩饼干和水咽了,看着很反常的,竟然对食物失去了兴趣的相柳没话找话,
“我怎么感觉……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呢?”
后面听着的艾维斯默默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沈星一正在帮他的脚换药,他爬着也跑了。
这一上午他都不敢跟相柳说话,生怕哪句话说岔了刺激到他,王超这个读不懂眼色的怎么还敢往上撞呢。
相柳冷笑,
“是不是感觉我面色红润,更像个人了?”
“好像确实……”
相柳笑得眼睛都弯了,声音柔和无比,
“当然了,托你们队长的福,我现在浑身发热,连体温都有了呢。”
有了人的体温是好事啊,就不会再像之前在冷藏车里那样冻得失温了。
王超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