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杞忽略他骇人的目光，垂头看着这块泛着深蓝色渐变光泽的吊坠，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像是深海在阳光下的流动。
这个吊坠有不少年头了。
八岁那年他过生日，父母给他办了生日宴会，请了不少政商名流。
有个机甲工程师是他母亲大学时的同学，听说周杞对机甲感兴趣，将一块初代机甲的核心能源面板送给了他。
周杞不记得那个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只记得他递过来的那块早已失去活性的能源面板，泛着淡蓝色的金属光泽。
他将这块面板改造切割，用激光辐照改变了其中的碳结构，又将中间镂空，刻出了名字里的字母Q……
“这个吊坠？在K国的街边买的，”他还怕对方怀疑，诚恳解释道：“我是从K国留学回来的，你也觉得好看对吧？”
秦羁云把视线移到他脸上，近看才发现，他的眼珠是灰蓝色，很干净又很悲伤，像是蒙尘的地球。
人在说谎时往往带有一定的微表情，一些老练的特工和间谍能控制这种细致的差异，而周杞的年纪连他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他不需要测谎仪，也能看出来他没有说谎的意图。
他也确实没去过K国，不可能一条街一条街地翻找。
那块吊坠怎么也捂不热，秦羁云回过神来，周杞因为他拽项链的动作不得不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靠得很近。
他松开那块吊坠，眼睛仍然盯着它，依旧是没什么歉意地道歉：“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以为是我的那块，你这块……质感挺好的。”
周杞眉毛一挑，很快笑了笑：“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们蛮有缘的，怪不得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秦羁云鬼使神差想起了周杞资料上的“性向男”，结合两人一见面，周杞就盯着他的脸发呆的表现。
他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秦羁云盯着他的吊坠不放，这东西他贴身带着，应该不会随意借出。
如果他以酒吧赔偿为理由跟他换呢？
不行，要是这真是地摊货，那他就亏大发了。
还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周杞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开口问道：“你说你家有块一模一样的，我能跟你回家看看吗？”
秦羁云叱咤风云多年，不管人品怎么样，凭着这张脸确实是招惹了不少狂蜂浪蝶。
他想，这小子果然想泡我。
不过，正合我意。
先把人弄回家，然后敲晕，再然后取下他的吊坠送去检测，看看和自己那块到底一不一样。
“小杞？快穿上别着凉了。”
吴秘书及时到场，拯救了羞涩捂排骨的周杞，他接过秘书带来的针织衫背过身套上，听背后的秦羁云老道地和秘书打话苗。
在两人聊得更热络之前，他打岔道：“吴叔叔，我跟秦先生有点事，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吴秘书看看他又看看秦羁云，还有一个外面的李清原……这到底是跟谁相的亲？
秦羁云上前揽着吴秘书往外走去，拍了拍他的背：“放心吧，我妹妹很满意，我和小杞一见如故，他不是刚回来吗？我带他到处转转。”
他都脸不红心不跳地“一见如故”了，吴秘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谢了他两句，嘱咐周杞别淘气，先径自回去了。
李清原看他揽着周杞，明明进去之前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好赖样，一出来就哥俩好了。
她无语道：“我的相亲对象，跟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秦羁云得意一笑：“我的屋子里藏着宝贝，你有吗？”
李清原：“一块不知道打哪来的破石头，有什么好宝贝的。”
秦羁云：“胡说！那可是我的护身符！”
周杞红着脸纠结了一下，深深地鞠躬抱歉道：“对不起清原姐，其实……其实我不喜欢女的，我爸不知道这个事，对不起，是我太冒昧了，浪费你时间……”
李清原和秦羁云都是一愣，四目相对，秦羁云先撤开目光看向周杞，“不是，你非要现在说这个吗？”
周杞茫然抬头：“啊？”
李清原颤抖的手指着秦羁云，控诉道：“衣冠禽兽！他才刚毕业！”
秦羁云：“……”
李清原一把拽过周杞，“小周，姐姐跟你说老男人要不得，你想啊，他这么多年都没人要，肯定是有道理的，而且他性格不太好，你跟了他……”
周杞这才反应过来她误会了，及时打住了这场乌龙：“放心吧清原姐，我没那么饥不择食。”
秦羁云：“……”
李清原深感孺子可教，满眼欣慰地送走了这对新旧人。
三十年前那次太空远游结束后，她的紧急联络人就从李清远变成了秦羁云。
秦羁云其实很会照顾人，尤其是八九岁的小屁孩，哪怕对他口出恶言，对他充满恶意地制造恶作剧。
他也能毫无芥蒂地对她好。
可当她渐渐长大，秦羁云便无法再面对她，她知道，自己和哥哥长得很像。
时间在每个人身上平等地流逝，唯独绕过了秦羁云。
他仿佛被定格在她见到他的那一面，那么多年，无论是面容还是习惯，都没有一丝改变。
而她，也完全查找不到他的过去，她希望是因为她的水平拙劣，而不是因为秦羁云是……凭空出现。
否则那么漫无边际的孤寂，他要如何熬过去呢？
……
出于对空间利用的迫切性，地下城在不到四十年的时间便彻底完工，和陆地上的建筑群别无二致。
但并不是所有的地底都适合建造，因此地下城的居住名额要比陆地上珍贵得多。
同时，陆地上的各种可利用资源也不能弃之不用，类似许多前世纪的办公大楼和观赏景点，都在各国政府的划分下，有效利用了起来。
虽然周允明早置办好了一家人的地下城入住名额，但因为工作原因，迟迟没有住进去。
周杞还以为秦羁云会住在地下城呢，虽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感觉并不单纯，拿他爸的话来说——不是省油的灯。
下车后，他眼尖地看到另一头还停着一辆机甲车，他刚要上去看个究竟，就被秦羁云提着领子揪回来。
“乱跑什么，老实点。”
他看了一眼黯淡蒙尘的机甲车，转头跟在秦羁云身后站上智能引航。
其实就是一块空间板，能带着他们直接到家门口，人类在犯懒这件事上的创造力是登峰造极的。
“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秦羁云淡淡地瞥他一眼，通过虹膜扫描打开家门，在玄关换了拖鞋，给他也扔了一双。
“当老师的。”
周杞打量着他复古的家居风格，沙发电视投影仪，甚至不知道他从哪淘来的挂式空调，似乎连个AI管家都没有，新奇地“哦”了一声。
秦羁云看着他卡通图案的袜子，脚背上是一只滑稽展翅的大鸟，和他本人一样呆头呆脑的，忍不住问：“你真的没被人拐卖过吗？”
周杞居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没有吧，拐卖是要判极刑的。”
秦羁云看他好奇地东摸摸西蹭蹭，尤其对着会吐舌头的黑盒子来回捣鼓，问他这是什么？
他有一种落伍留守老人的沧桑，看着新时代的青年叹气道：“影碟机。”
“影碟机？我好像没怎么看到过。”周杞立马打开终端，开始对着影碟机研究起来。
勤学好问的青年坐在地毯上垂着头，身上穿着柔软的藏青色针织衫，看上去很是无害。
一时让他有点下不去手。
说不定，他的那块就是个地摊货呢？
终端传来通讯申请，他压下不明所以的失落感，丢下一句“老实待着”进了书房。
“嗨嗨嗨我的老伙计，最近怎么样啊？”
秦羁云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里满脸络腮胡还扎着俩小辫的开朗大汉：“哈登，你的形象并不适合这种俏皮台词，还有，异控局不准带家属。”
话音未落，镜头里闯进一个金发碧眼、戴着大了一圈警帽的小丫头，“秦叔叔！你怎么不来看我呀，我都找不到你了！”
某人瞬间换了一副面孔，春风和煦道：“这不是爱丽丝小战警嘛，又来接你爸爸下班啦？”
小丫头奶声奶气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我是来找秦叔叔的！”
开朗大汉不乐意了，爱丽丝哄了两句哄不好，气呼呼地跑了。
秦羁云被迫观看了一场父女情浅，对自己的孤家寡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不耐烦道：“怎么了，特意秀女儿来了？”
哈登不敢再贫，怕这个臭驴给他撂了，赶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来问问你身边有没有合适的机甲师可以推荐推荐？”
秦羁云：“异控局都要倒闭了，还要招人？”
哈登羞涩一笑，两根小辫娇羞地晃了晃：“所以你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种不要薪水的嘛。”
秦羁云：“……”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秦羁云在眼部污染下败下阵来，捏了捏眉心道：“知道了，我尽量吧，要人打白工不给钱，呵呵，你们也是没赶上好时候。”
哈登无法理解他说的好时候是什么时候，索性也懒得理解，他们都习惯了秦羁云那些无法理解的瞬间，只催促道：“尽量快点哈，最先进的机甲免费摸免费碰呢，来了不亏！”
“很着急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哈登的神色严肃了些许，奈何头顶的辫子实在坏气氛，反而带出几分滑稽：“可能快了……去探测的战友要我们先准备好。”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秦羁云说了句“知道了”挂了通讯。
他走出书房，入目便是影碟机散了一地的残骸，还有倒在沙发上熟睡的罪魁祸首。
倒是会替他省心。
他走到周杞身边，弯下腰把他脖子上的吊坠取下来，又给他扯了扯衣角，把露出来的腰线遮住。
这人怎么突然睡得这么沉……
他的余光里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杯，然后他想起来……该死！
那是他昨晚冲好没来得及喝的艾美沙汀，等他从书房出来，天已经快亮了。
艾美沙汀是一种能缓解神经紊乱的……致幻剂，属于是“以毒攻毒”的神经舒缓药物。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睡颜安详的周杞，“啧”了一声，“让你手欠！”
然后随手拽了个小毛毯搭在他身上，攥着吊坠转身进了卧室。
相比于现代人更喜欢的空间虚拟储存，他更喜欢自己那个时代的保险箱，只要有人动过，就会留下痕迹，不会像网路那么无影无踪。
床头柜发出“咚”一声，嵌入墙里，再翻转过来就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匣子。
他按下密码，确认指纹，识别虹膜，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那块吊坠藏起来。
他也知道，那东西除了他，对别人来说连实用价值都没有，可他只有这么做才能安心，以至于每晚都要确认它的存在，就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咔哒”
黑匣子应声而开。
秦羁云两眼发直，手里拿着周杞的那块，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撞倒东西的动静，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看着手里那块吊坠，轻声道：“不见了。”
被他密封起来的匣子里，空空如也。
他从太空带回来的那块一模一样的吊坠，就这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