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英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应该来。

自从五年前的事发生后，她就对三公主放下了残存的最后的一点希望。

清英每日行尸走肉，不再试图去将沈厌拯救，只是偶尔的时候，会去看看瘸腿了的傅太医。

因为总觉得是自己的无知、自以为是，才害得傅太医落得如此境地。

三公主还是如往常一般。

在做了那样的事之后，依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差使她。

但是清英却头一次向女皇请求。

请求多给分配她一些任务。

清英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办法成为三公主的剑了。

甚至很多时候光是看着三公主，都有了“要不还是直接一剑杀了她，再自尽”的念头。

女皇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但确实，自打那之后，清英就变得忙碌了很多。

虽然她名义上还是担着三公主头等侍女的名头，但很多时候，甚至可以做到一个月都不在三公主府中露一次面。

甚至很多时候清英露面的原因，都只是因为想去看看府中沈厌的状况。

沈厌过得极惨。

虽然他已经慢慢地搬出了那间只有一张床、受尽屈辱的偏房，但是清英却在人身上又一次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沈厌眼睛里当时让她决意一搏的、将坠欲坠的光已经完全熄灭，连点余烬都没能剩下。

沈厌眼中一片混沌地朝她扫过来一眼，而后就继续把脸转向了三公主。

摆出了一副讨好的模样，朝人尽态极妍地笑。

脚下禁锢住的铁链还在哐啷作响。

“……”

于是，清英每回府看到沈厌一次，她的心理防线就又被击溃一次。

这些时间，清英一直试图用忙碌的事务去填充自己全部的空闲空间，让自己能没时间多想，能继续坚持下去。

可是，看到沈厌的一瞬间，那些努力就全都被瓦解。

清英努力地解决皇城治安，努力地谢乘风一起帮助百姓，努力地办案解决她看到一切不平之事……

可是！最大的不平之事就在她身边！她却仍拿不出一点办法！

剑就在手边。

但是她还是做不到杀了三公主。

于是，清英只能选择近乎自虐地每隔一个月，去看一次沈厌。

终于，就这么过了两年后，于一个圆月，清英见到了最初的沈厌。

沈厌没有露出这两年来常面对三公主时的那种近乎妖媚的笑。

整个人又回归到了当时见到了清英的第一眼，整个人充满了警惕防备、以及厌恶。

他的手上拿着一根不知何时磨尖的银筷：“你也要阻我吗？”

像是要随着的回答，一筷子戳穿她的喉咙。

清英看着沈厌一望无际的黑，没有说话，而是拔出了她随时插在腰侧的剑。

沈厌浑身都已经紧绷起来了，就在他打算以命相搏的时候，一剑落在了他的脚下。

清英砍断了禁锢他的脚链，背过了身，说：“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声音听上去竟有无限的苍凉。

沈厌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奔进了蒙蒙的夜色。

……

清英怎么也没想到，时隔近三年，再次见到沈厌会是这种情况。

她初时根本没有把蛮族大王手下残暴的的这个人，当做是落朝人。

直到大公主那边城门被破，大公主被悬挂在了城门高墙之上。

小六小柒他们扯着她撤退，她却听到那破城之人，正在往三公主府的方向去。

说不清什么原因，反正在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清英已经跟过来了。

同时跟着她的，还有劝不住她的小六小柒。

然后，清英就亲耳从那人口中，听到了他的身份：“三公主，还真是好久不见呐。”

那人脸已全毁，三公主连连后退。

那人却一步步逼近：“三公主之前不是很喜欢我这张脸吗，还派兵追了很久，怎么这都认不出来？”

也就是在这时，底下男子这声音、眼神，终于与三年前的人重合了起来。

清英终于头一次认出了眼前这个，致使落朝国破的男子的身份——竟是沈厌。

几乎瞬间的，清英的血液一下就凉了下去。

整个人身上都泛起了刺骨的寒意。

还没等清英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到如今地步的时候，然后她又从沈厌的口中得知了女皇的下落。

沈厌的话里，是难以隐藏的恶意。

于是，清英实在听不下去了，愤然出手。

不是因为三公主，而是因为落朝女皇。

可是，清英没想到沈厌像是对她的存在早有预料，居然说：“我以为你会就这么看着。”

清英把剑一横：“你不应该侮辱女皇！”

沈厌像是重新回忆了遍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很快眉间冷意更甚：“难道落九州下场不应该吗？随意放任自己女儿行事，这就是落朝女皇该有的样子吗？”

清英被沈厌这话一下讽刺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沈厌就在此刻说：“而且你看——”

沈厌指了指眼泪一下淌了满脸的三公主：“你不觉得畅快吗？”

沈厌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新奇的事一样，居然勾着腰对着三公主笑了出来：“我都不知道，你的软肋居然是这个，早知就该把落天落九州带到你面前，当着你面一根根将她们手指折断，再……”

沈厌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在三公主的谩骂哭吼声中，清英直接出剑。

随之响起的还有三公主的：“杀了他——”像是恨他入骨。

沈厌一个侧身，避开这一剑。

清英被他的手下包在了中央。

屋顶上又跳下来两个人，是清英的帮手。

沈厌看着人，直视清英问了一句，眉眼很凌厉：“你确定要跟我动手吗？”

清英一剑横档开蛮夷人的刀刃，像是在痛心：“你纵有苦衷，可所行也实在作恶多端。”

沈厌就一直站在外圈围观着清英三个人被众人围攻，一边捡起石头问了一句：“可是你不是也想三公主死吗？”

清英挥出去的剑一顿。

也就是在这时候，清英才终于明白了沈厌一开始的那句“你不应该来的”，以及“以为你会就这么看着”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沈厌也看出了她对三公主的杀心。

清英瞬间的怔神，让蛮夷人的刀差点砍在了她的身上，幸好小柒帮她格挡了一下。

清英一边让自己注意力尽量全回到战场上，一边朝沈厌的方向回道：“那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战火纷争，百姓流离失所！”

沈厌听着那话，没有提出任何反驳。

因为他知道，清英虽然跟他有着微妙的相同点，但永远都不可能理解他的想法。

就像他也永远没办法理解清英的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所以沈厌只是冷漠地说了一句：“过不了多久会解决的。”

等他把谢乘风一家解决了，就再把蛮族大王解决掉，到时候他也可以找个地方去死了。

清英像是没办法理解到他的话。

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因为接连不断地攻击暂时没办法分神。

倒是沈厌，在说完那句话后，耐心也在一点点地告罄。

沈厌像是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进展过于磨蹭，所以明显已经厌烦了这种你问我答的模式，直接给了清英选择两条路径：“你做个决断。”

沈厌抛起了手上的石子，“要么离开，要么死。”

而直到这时候，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清英才意识到——

沈厌居然想着给她一次活命的机会。

挥剑挡刀的时候，清英抬眼扫视了遍四周破败的三公主府，又回想了下自己一路疾行过来时满目疮痍的街。

她的视线忽然落到了沈厌脚边的三公主身上。

清英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微地抖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处置三公主？”

沈厌原本一直在摩挲石子的手停了下来，就连耷着的头也跟着抬起。

一股浓重的杀意落在清英的头顶：“你还想救她？”

清英一下也不知自己是想点头还是不想，只是又追问了一句：“你会直接杀掉她吗？”

沈厌冷笑一声：“哪儿能那么便宜她。”

沈厌明显是已经想好了三公主的处置方法，但又不知为何莫名止住。

清英听到他对自己说：“反正你也想三公主死，你也别管我怎么处理她，你只管离开就是了。”

清英难得听到沈厌说那么长的话，“国也破了她也快死了，牵绊你的东西全没了，你可以随意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已经自由了。”

而随着“自由”这两个字冒出，清英一下想到了三年前，月光下。

她砍断禁锢住沈厌的脚链，让人“跑得越远越好”。

直到看着人跑远，她才把最后的那句给叹了出去：“这样，说不定你就能自由了……”

如此几乎不可能从沈厌嘴里说出的话，竟然跟她当年的话有了诡秘的重合。

于是清英也一下知道了沈厌决意放自己一马的原因——

当年的那句无心叹出去的话，沈厌果然听到了吧……

所以沈厌这是在还恩吗？

清英忽然有点没法把眼前这个沈厌，跟在骑在高马上、冲破城门的男子联系起来。

可不等清英在多呆愣一会儿，那层表象就消失了。

三公主府的府门外，出现了蛮夷人肆虐的马蹄声。

清英听到了府门外属于妇女的求救以及哭喊声。

声音不止一人。

而是有好几个人，每个人都在发出绝望的哭喊、喉咙间扯出的悲鸣。其中还不乏刚刚沈厌放出去的属于三公主府的侍女。

可沈厌，却全程连眉毛都没眨地一下、完全地漠视着。

清英再去看三公主，三公主暂时是被打晕了。

但是清英大致已经可以想象出她不久后会受到一个怎样的对待。

清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走了，不是因为三公主，而是因为三公主府府外的百姓。

因为清英不知道她退了这一步之后，她的底线会被退到哪里去。

会不会从今以后，每一天每一刻，都像前两年一样，浑浑噩噩、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