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这日,汴京寒气初凝,汴河两岸边都结了层薄冰,不过河心仍能通航,暂且不碍事。
断疤胸前抱着一把大刀,许久未合眼,如今也是困倦不已:“这些小贼真难伺候,非要走水路,害的我一路没能好好睡一盹。”
镖头刘善坐在船舱,饮下刚热好的茶,升起的雾气遮住了脸庞,待散开后,才将眼神停在断疤脸上,虽未开口却将人震慑住。
断疤依旧不服气,只是声音更为低弱:“本就是,官府漕粮前几日便停了,谁还走水路,若遇上冰灾,一个不长眼撞上去,那就是人货皆清。”
好在船也靠岸,镖师们都尽快卸货,刘善也不去追究,只督促人赶紧把货搬下船。
断疤刚一松手,便闻到一股肉香,闭眼循着香味嗅去,发觉是旁的这位郎君身上传来的,便直直盯着他。
孟升也感受到一阵不容忽视的视线,捂紧了衣间藏好的肉饼,哼哧一声:“你要做何!”
二人都是虎背熊腰,眼神碰撞间便擦出火花,刘善在一旁也很快发现不对劲,把断疤往后拉:“勿闹事!”
断疤便也泄了气,可肚子还饿着,闻着那人身上的肉饼更馋了:“只是觉得这位郎君身上有股香味……”
孟升这才掏出半冷的肉饼,饼皮还有油光,里边掐的是酱羊肉,虽凉了些,可还是香喷了。
“你想要?”
断疤吞吞口水,忙点头,这般动作加上他的形象显得有些滑稽。
孟升笑出声,最后指了路:“往里走就是州桥,那一处皆是热乎乎的吃食,要我这干巴巴的做何。”
他这可是徐娘子做的,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才没别人的份。
说完还不留情面把人赶走:“快到别处去,别挡了我的道!”
若是往日,断疤被人这般对待定要大发雷霆,可眼下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在船上吃了一月多的干粮,可叫人难受。
也不是没有热食,可再好的食材到了他们几个手里都不能吃,还不若多买些干粮。想到那人说的热乎乎的吃食,断疤又忍不住咽口水……
陆记的香味飘散到四周,原来是灶房熬了一锅羊肉,刚一揭盖,雾气便都散开来,正好糊住了陆琼的视线,她只好用手扇开一些气,才算好些。
这些羊肉皆是北方来的,肉质肥嫩,膻味也轻,加上大宋推广“栈羊”,也就是阉割的公羊,如今的羊肉可谓是一点膻味也无。
稀奇的是,在膻味一事上,宋朝不同人亦有不同见解。
文人雅士视其为粗鄙,北方游牧民族则认为是天人风味,富有之人用昂贵香料彻底去膻,平民百姓则常以重盐、辛辣调料佐食。
不论如何,陆琼还是坚持洗血水来去除膻味。
才给新来的食客盛好一碗羊肉汤,便听见外头有些吵闹,声音由远到近,这才露出真面目,竟然是镖局的人!
陆琼记得领头那位,是半年前龙津桥处眉上断疤的镖师,最后一位则是沉默寡言却气场吓人的镖头……这么多铺子,怎么就刚好进了她这一家。
再说镖师一路艰险,不过见他们也只是脸上糙了些,想必这次路途顺利。
断疤起先还皱眉,等陆琼到他们眼前,他才惊呼:“好似见过你!”
虽说路上遇过不少人,但在龙津桥的那回是他离开汴京前的最后一顿,可不就是忘不掉!
想起这般渊源,断疤也敞开了笑:“小娘子摇身一变,竟做起了掌柜,了不得!”
陆琼也笑,问他这次从何而来,打算在汴京待多久。
“从杭州来,下次走得是来年了,如今水路也快不通,不过偶尔会跑周遭的野路……”
陆琼也知道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就等着饱餐一顿,也不多耽误,叫杨姐儿端来一煲羊肉。
断疤闻着香气,忍不住再深吸一口,眼底竟有些湿润,豪迈地拍一桌子:“这等场面,可少不了酒!”
陆琼也知道他意思,便把正热着的米酒端上来,怕不够,还叫陆萱多热了几壶酒。
给几人都满上,唯独镖头刘善摆手:“上茶便可。”
陆琼便给他新上一壶茶,她也懂,毕竟做镖师的要有警惕性,若是都喝得不省人事,那货都要叫人劫去。
断疤喝一杯酒,便来一口羊肉,吃欢了,吃热乎了,也吃尽兴了,与人聊起来嗓音便大了些。
杨姐儿在灶房也没法安心,皱着眉,凑到陆琼边小声道:“他们可不会吃霸王餐吧?”
陆琼取出羊肉汤里的木匕,甩了甩汤汁,笑眯了眼:“才不会,他们可不是这样的人。”
断疤哐当一声把酒杯放下,叫杨姐儿吓得不轻。
陆琼本想笑,却也想起半年前自己也曾这般害怕过……
待镖局的人走后,陆记也冷清许多,外边冷,连着屋里也冷,便给墙边加了一个火炉,这才暖和些。
趁着没人,陆萱搬来一张矮凳,用铁钳子加了几块炭,呼了一口气,便烧起来。
还没到午时她却有些饿了,便洗了几块芋头,放到炉子上烤,没多久芋头皮便被熏黑了,用筷子一扎,已经熟了。
煨芋头跟烤红薯一般,口感细腻,只是没那般甜,陆萱将它掰成两半,还没来得及尝,手里另一半便被抢去了。
还听见陆琼得意的笑声。
陆萱便只能叹一气,认命地把手里剩下的半截芋头吃尽。
......
天越冷,在被窝里待得越久,人也越会不想起来。陆琼在床上赖了一小会儿,直到街坊邻里的动静传开,她才磨磨蹭蹭下床。
套了件水蓝袄子,便赶到灶房去生火。
瞥见旁边的腌菜坛子,她这才想起院里的萝卜,也不知何时能长出来。
陆琼又抱着汤婆子便急匆匆跑到地里,只见叶子都茂盛着,不少萝卜也露出一点头,过几日就能拔了!
腌萝卜的滋味——酸脆、鲜甜,只是一想,她便开始口舌生津……
“阿姐,”陆萱从外头回来,还带回了一份炒栗子,关上门便也挤到灶房,“这是魏盼给的。”
陆琼没回话,还在捣鼓腌菜,最先腌的这坛也有近二十日了,早该腌好了。
虽说有过不少腌制的经验,在开坛子时还是会紧张,陆萱也在一旁屏住呼吸。
所幸腌菜坛里只有酸香味,没有刺鼻的腐臭,菘菜看着也还脆着,见不到软烂的,出的水也清,没有白膜,这是做成了。
陆琼这才松口气,笑着抱起菜坛子:“今夜吃腌菜!”
陆萱也馋这腌菜许久,等了小一月,如今终于能尝上一回,心里也高兴极了,跟着忙上忙下,便忘了方才在街上遇见的事。
是以裴玉在东街开了间铺子,这事陆琼过了好几日才知。
她平日都不会经过东街,一般是直接往州桥去,偏生有一回赶去市集采购,这才发觉新开了一家铺子,牌匾上题着——木作坊。
附近都是药铺、食肆,或是古玩字画,这一木作坊设在此处,便显得突兀,不过也是投机取巧的法子,也叫人更加注意这家铺子。
还没仔细瞧,便见穿得像小团子的裴丫从里边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木具。
见到陆琼,还扬起笑,一直抓着她的衣摆不放。
本想说怎么没人管裴丫,便见杨三娘从里屋出来,对着旁边的学徒道:“可别弄坏了……贵着呢。”
等裴玉一出来,杨三娘又转变态度,一口一个玉儿,好似他们关系有多亲近。
“丫丫哪去了?”裴玉语气有些急,本想叫杨三娘少管些店里的事,忽地便发觉裴丫不见了。
杨三娘也察觉了,急得直跺脚:“方才还在的……”
陆琼也适时出声:“丫丫在这。”
见裴丫在外头好好的,裴玉也眼见松了口气,杨三娘则赶紧跑上前去把裴丫抱回来,拍了拍背,嘴里反复念着“没事了”。
“三娘,你可得看好丫丫了,谁来就跟着谁走,下回可没那般好运了。这外头冷,说不准哪天就被冻死街头了……”
杨三娘更怕了,抱着裴丫不敢松手:“你可别吓我,我不经吓……”
裴丫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怎的,也抱紧了杨三娘。
可陆琼这话才不是唬人,这几日城里就冻死了人,也有不少饿死家中的,等下了雪只会更多。
秋收的存粮耗尽,近来粮价暴涨,陆记生意也不好做,好在官府很快便开仓赈粜,这才平抑了粮价。
此外,官府也向流民发“衲袍”,虽不能御寒,却能避体。相国寺也尽力而为,为城中百姓发放棉衣,不过也是杯水车薪……
回去铺子便跟陆萱说其中这事,不过原来她早就知道,可听到杨三娘也在,这才长大了嘴,眼里满是惊讶:“三娘竟然也跟着一起……”
“不过也好,丫丫总是跟着娘好些。”
每回给食客新上一份羊肉汤,都少不了闲聊几句:“陆掌柜,羊肉都吃腻了,何时能吃到糟蟹?”
陆琼收起托盘,擦去方才渐出的汤渍,弯眼笑着:“等汴京下第一场雪了,也就能吃上了。”
却没想,这雪说下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