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皖手间动作一顿,白狐将尾巴分成两份,左右一起卷住他手腕,似是安抚。
“师父他,为何会找你,又同你说了什么?”
陶玉笛找到宋暮,是因为看到白狐。他道明身份后,问宋暮,“如今北域是不是极难见到狐妖?”
白狐本被宋暮抱在怀里,填饱肚子后,听到这话当即中气十足地对陶玉笛乱叫。陶玉笛并不理会白狐的异常,双眼死死盯住宋暮不放。
宋暮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陶玉笛慢条斯理道,“我还知道,狐妖一族大多去了哪里。”
白狐的叫声倏然停止。
直至今日,宋暮也能回想起那天陶玉笛说出的话给他带来的震惊。明明是个大好晴日,夏末的燥热还未散去,他听完却觉得仿若天雷卷土重来,劈开他过往多年的认知,劈开敬仰之人面具下溃烂的面容。
“上次我问过你,想不想知道田誉和当年如何一夜提升修为,你说不想知道。”宋暮自嘲地笑一声,看向于皖,“现在你没得选择。”
“是妖丹。”宋暮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让满屋陷入沉寂。夜风吹开半开的窗,一阵寒凉,烛火摇晃。
于皖一手凝出道灵力关上窗,另一手伸出护在灵烛旁。烛火缓缓趋于稳定,照亮他脸上的诧异。
“妖兽和人一样,一旦入魔,心魔便会将丹反噬。他靠妖丹突破,只有私自猎妖,这么想来,北域狐妖稀少,恐怕和他也脱不开关系。”于皖的声音格外低沉。他低头看了眼躺在腿上的白狐,“小狐狸并没有所谓的吸人精气,他却派你将小狐狸收服……”
“八尾的狐啊。”于皖长叹一声,“不知能提升多少年的修为。”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最终落定在宋暮的双眼,“何况小狐狸还认识玄天阁的令牌,这么做真是一举两得。”
宋暮心下骇然。他曾听陶玉笛说过,二徒弟太过聪慧,若非半身魔族血脉,不知会达到何种地步,今夜算是见识到了。
“只是,你就这么信了?”比起田誉和的所作所为,这才是于皖最为困惑的地方。
宋暮当然不至于轻信一个初见之人的言语。何况陶玉笛最初便说,他已离开玄天阁多年,所说这些比起揭露,更像是一个心怀不轨之人妄图作乱。
宋暮甚至怀疑就是陶玉笛想利用北域狐妖害田誉和,可田誉和此前刚从北域回来,特意告知他此事已处理完毕,不必再忧心。
陶玉笛也并不求宋暮就这么信他。他约宋暮七日后于此地再见,离别时嘱咐一句:“你也可以回去问问你师父。”
陶玉笛的态度太过笃定。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道道白线,把宋暮认识过的人和事绞得四分五裂,粉为碎片后重新拼接,造出个新的世界。
白狐在回去的路上十分安静。宋暮一步步走回去,晚间的山头下起了雾,一并弥漫到他的脑海中,思绪和前路都看不真切。
回房后,他随手把白狐放在一旁,瞥见桌上的药瓶。手上的伤口好得很快,宋暮便一直放着没吃。想起田誉和说的话,他将丹药倒出看了看,没什么异常,看起来也没失效。
至于陶玉笛,宋暮宁愿相信他是个来路不明的疯子,不过和那些人一样,为了个掌门的位子而拉人下水。
他在心间骂了几句倒霉晦气,分神之时,已经睡觉的白狐突然一爪子拍在他胳膊上。宋暮本就烦躁,背过身懒得理它。可白狐不依不挠,见他无动于衷,爬到宋暮身上,飞扑要去夺药。
“你伤都好了,吃什么药?”宋暮将丹药高高举过头顶,一手捏住白狐的后颈,推测它是吃太饱了闲的没事。
白狐被他拎在空中,叫声不停,爪子一直指向那枚丹药。宋暮实在被它缠得实在没办法,妥协道:“行行行,给你就是。”
他松开白狐,把丹药递给它,白狐埋头伸出舌头一卷。就在宋暮以为终于可以用丹药换来些许清净时,它却跑到案桌上,将口中丹药吐到未喝完的茶水中。
“你……”
宋暮指着它,眼见好好的药被这么糟蹋,气得他说不出话。白狐不顾他的气愤,绕着杯子继续叫,爪子也指向杯子。
宋暮总算意识到它有些不正常,走上前低头一看,竟是被吓得后退一步。
杯中混沌一片,原本青碧见底的茶水浑浊不堪。洗净外衣的丹药沉在杯底,发出刺眼的金光。
丹药只剩豌豆那么大,却金黄刺眼,其间还有个虚影。
是只狐狸。
这一枚丹药,竟然是以狐狸的妖丹所制!
陶玉笛的话复响在耳边,如一声声鸣钟,砸的宋暮的心神和钟芯一起乱晃。
白狐用爪子拍他一下,以为他被吓傻了。
宋暮看它一眼,突然快步走出门去,没走几步却又折返而回,一手将满是狐狸毛的黑色外袍丢在白狐身上遮住它的眼,趁它找不着北胡乱扑腾的时候,换了件白衣。
妖丹好像会吸人精气,宋暮双腿发软,两脚无力。但宋暮知道,不怪妖丹,是他自己撑不住。他颤抖着取出张传送符点燃,敲响端木诚的门,就在支撑不住要跪在地上时,被一双手拖住双臂。
“师父……”宋暮抬起头,双唇发颤,哆嗦着说不出话。
端木诚长叹一口气,温声道:“阿暮,别怕。”
“我没事。”
端木诚的灵力在宋暮体内流转,循环一次又一次,为他驱散恐惧和不安。宋暮坐在端木诚的书房中,望着搭在腕间的手,想起很久以前,幼年的他还在炼气期,控制不住浑身灵气时,也是端木诚这般为他平息。
“师父。”宋暮又喊了一声。
“好些没有?”端木诚的话里满是关切。
宋暮低低应下一声,空闲的手摸向怀中。他来前把那枚妖丹放在锦囊中,这会打开一看,里面竟空空如也。
端木诚为他运转最后一个周天结束,缓缓开口道:“妖丹离体,十日后便会消散。这一枚妖丹离体太久,如今又失去外壳庇佑,已化为灵气重归天地。”
宋暮不觉握紧手间空荡的锦囊,道:“师父都知道了。”
端木诚道:“你来这里的第一年我就告诉过你,南雨峰上发生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想与不想罢了。”
宋暮苦笑一声,既然瞒不住,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地换衣服。
“那,掌门他……”
“掌门他确实做了错事。”端木诚闭上了眼。
这一日遭遇的事情太多,真正得到确认的一刻,宋暮已经没有力气震惊,抑或是失望、难过。
他静静坐在端木诚身旁,道:“师父常年闭关都能知道,那估计,许多长老都知道。”
端木诚依旧闭着眼,回以无声的沉默,更是一种认可。
见他这样无动于衷,宋暮眼眶泛起鲜红,“那你们……你们就这样任由他错下去,没人阻止么?”
一声质问响彻在端木诚的书房中。宋暮想不通,田誉和再有能耐,也只是一个人,如何敌得过玄天阁众位长老的合力。
“阿暮。”端木诚终于睁开眼,神色悲悯,“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有个白狐帮忙识丹的。”
宋暮瞪大双眼,端木诚继续说了下去。
“他给你的丹药,根本不是什么治伤的丹,而是连心丹。这是种禁药,秘方几近失传,多少资历高深的丹修都未必认识。”
“连心丹以妖丹炼制,可助人修为提升,但一旦服下,便同炼丹之人寿命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听完这话,宋暮不由得冒出一声冷汗。
“既然丹修都不认识,师父又如何……”宋暮忽地双手抓住端木诚的手,急切道,“莫非您……”
端木诚点了下头。
那些大方的赠予原来是他控制人心的手段。恐惧终于后知后觉地涌来,如滔天浪花将宋暮卷在其中,落入无助的海。
连端木诚都没能逃过,宋暮简直不敢想这偌大门派里还有多少人是孑然自由身。
一时的粗心救他一命,没让宋暮沦落成受人摆布的傀儡。真相与长生实在是个两难的选择,但宋暮自问一句,若他真的吞下连心丹,宁愿就此自尽,也要争来一个公道正义。
“那妖族怎么不……”想到北域那荒凉景色,宋暮自嘲一笑,话音中断没问下去。
修士与他性命相连,宁愿苟全也不妄动。而妖族都死了,又何来反抗之谈?
人人称叹田誉和猎妖,维护世间安稳,原来是这么一个安稳法。
“书房里有我设下的结界。”端木诚本意是让宋暮放心。他一手把宋暮带大,太知道这个徒弟心里在想什么,道:“阿暮,去做你想做的,为师支持你。”
宋暮被自家师父往前推一步,却陷入两难的境地。继续向前就能查出真相公布真凶,可一旦他迈出这一步,事成的一日,也就是他和端木诚的离别之日。
他突然没了勇气。
端木诚待他如师如父,是他慌乱无助时的依靠,也是他宋暮活在世上唯一的挂念。
如今却要他用端木诚所传授的这一身修为,亲手将恩师推至死地。
“我……”宋暮痛苦地闭上眼,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端木诚温柔地拥住他,像是在安抚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道:“你做的到。”
宋暮摇头。泪水模糊视线,落在他新换的白衣上。原本为了掩盖狐狸毛而换的白衣,现在穿在身上,反而像是提早准备好的寿衣。
宋暮哽咽道:“师父……你能不能帮我,把这段记忆清除。”
方才端木诚一说,宋暮心中还有过嘲讽,这些长老表面道貌岸然光风霁月,实则也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为了保全自己就这么眼睁睁地纵容田誉和一人操控全局,甚至都不敢同归于尽。
可眼下的他甚至比他们还要胆怯,胆怯到泣不成声,不愿接受真相还妄图以假象欺骗自己。
“没有你,也会有旁人发现。多年前我吞下那枚丹药察觉到异样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端木诚道,“破局之法,唯有变革。阿暮,我宁愿这个人是你。”
宋暮没有说话。端木诚无奈叹口气,等他渐渐止住眼泪,才开口:“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人魔两界间的这道屏障的来历。”
宋暮闷声道:“是当年无数前辈以命所铸。”
这道屏障隔魔族,护人间。修士们的血液落入八百八十重山上的河流,滋养草木,万古长青。而那遥遥青山下所埋葬的,是不计其数的皑皑白骨。
“比起他们,我的这一点牺牲,又算什么呢?”
宋暮一夜未眠。
天明时分,他一身白衣走出门,朝着端木诚所住的方向跪下,叩首拜别。端木诚让他放心离开,不必担心门派里的追问,自有师父会帮忙摆平。
白狐窝在宋暮怀里,随他走下南雨峰,走下子天峰。宋暮遥遥回望一眼,子天山的山顶冲破雾气,抵至云霄。宋暮取出那枚被白狐咬去一角的令牌,玄天阁三个字在他手心升起的火焰中,烧成灰烬。
晨风拂过脸庞,他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将木牌的灰烬和他的过往,全部丢弃在子天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