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众人沉着一颗心赶到西院的时候,方老夫人却已坐起了身,看起来精神头不错的样子,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几句话,又笑着说起年轻时候,甚至提到了十年前覆灭的李家。
“老身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后悔亏心的事,唯有十年前......十年前李家......”话还没说完,方老夫人突然粗喘了几口气,翻了个白眼,丫鬟们又手忙脚乱地扶着她躺下。
方梓筱猜测祖母方才是回光返照,即忙让人进上参汤,看是否能吊着一口气到太医赶来。
待参汤端上来的时候,方老夫人的牙关已经紧了,死死撑着树皮般干皱的眼皮满屋子瞧了一眼。
方夫人和方梓筱上去轻轻扶着,想着办法让她进些参汤,方商等人就在榻下立着,后头的小辈有的已经开始偷偷抹眼泪。
一勺子还没送进嘴里,方老夫人喉间咕噜了几声,眼皮合上,已是过身。
“快!快上屋顶去招魂!”经验老道的婆子扯了件方老夫人生前的衣裳往方商、方戚、方永父子仨手里一递,“记得要不断地呼唤老夫人的名姓。”
死者刚闭眼,魂还在世间,血亲不认为死者已经去世,希望她能够醒过来,便以裳招魂,看死者是否还愿意还魂驻留。
其余人等回屋换了素衣,又齐齐聚到西院。
招魂已毕,方商亲自将衣物盖到老夫人身上,眼中含泪,众人等了半刻钟,老夫人并未醒来,她不愿意回来。
婆子叹气,高喊:“哭!”
方府众家眷跪在地上,像孩童一样失声痛哭,声泪俱下,夜风拂过,府里的白灯笼伴着哭声阵阵,慢慢悠悠地晃着,这于方府而言是结束也是开始。
自老夫人病了后,方府就已经备好了丧事用品,采买好棺材,只是没想到用上的这天来得如此快。
哭礼结束后,帘帐垂下,自有专人开始为老夫人擦拭身子,擦完就换上贴身衣物,并在其口内放入她生前最爱的一颗南珠,身上又套了几件华裳和配饰。
这番忙完后,已至清晨。
婆子用细软的布盖在老夫人脸上,再用大的布遮盖住全身,最后在遗体上盖几条被单,保证整个遗体不外露。
只听里头传音出来,从方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满目苍白,孝棚高起,从里到外的道上跪了两整排麻衣孝服,哭声震天响。
方商未上朝,卯时就忙中抽空派人快马加鞭入宫报了丁忧,即日起暂解官职,为母守丧三月,期满后起复。
礼部奏闻,晋元帝体恤方商衷心为国,一片孝心,赏银五百两,众人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
方府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方商为长,方永、方戚是亲孙,都应守灵,方梓筱有孕,得顾惜身体,便只在外头帮方夫人照应来客。
谢歆珠亦随父母登门探丧,方夫人知其与女儿是闺中好友,便打发方梓筱去招呼她。
两人携手在后院坐下,方梓筱红着眼啜泣,谢歆珠宽慰了几句后才止了泪,不知如何说起了云裳。
方梓筱又是一阵感伤,“那狐媚子耍尽心机引得夫君惦念,竟在外头养了个替身打我的脸,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她身后有汝阴王撑腰,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汝阴王我如何敢轻易招惹?”
除开玲珑轩那一遭,其实谢歆珠与云裳并无旧怨,她只是单纯地看她不顺眼,巴不得她登高跌重,泥里的玩意儿就该回到泥里去,做什么飞上枝头的美梦。
“我倒是有个法子......”谢歆珠轻声道,“咱们不敢碰她,不就是因为有汝阴王护着,若是汝阴王不要她了,另娶贤妻,那云裳还有什么倚仗?到时候不就是我们为刀俎,她为鱼肉,任人宰割?”
“理是这个理,只是汝阴王不知中了什么媚术,非那春坊舞姬不可,江玥从前贵为郡主,都为他做到那份上了,他却连余光都不给。”
谢歆珠勾起唇角,“你忘了我阿姐是谁了?”
方梓筱想起,谢歆珠确实有个做宫嫔的阿姐,而且还极为受宠,不过入宫几年,就有了封妃的势头。
“陛下本就不喜那舞姬,只要阿姐多给他吹吹耳边风,找个机会给汝阴王赐婚,圣命岂是他一个王爷能违抗的?成婚之后,就是顾及着名声,王爷也不可能再处处护着那春坊舞姬。”谢歆珠拍拍方梓筱的肩,“这事就交给我吧,您如今是双身子,别太过伤心,照料自己才是正事。”
恰谢夫人在院外唤人,谢歆珠便起身告辞了。
*
“江玥就算了,但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朕会替你物色些其他人选。”
汝阴王不耐烦地皱眉,“儿臣属意之人年纪尚小,还得再多等两年,不急。”
“属意之人?”晋元帝气得拍桌,抬手一个茶碗就扔了过去,“你还要朕为这事跟你争执多少遍?只要朕还活着,那个舞姬就不可能为正妃!”
汝阴王头一偏,轻巧地避开了。
茶碗从他脸侧飞过,砸在身后的柱子上,四分五裂,碎片迸溅。
“朕听江玥提起过那个丫头,梳拢之夜蓄意接近你,野心不小,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那地方出来的,有几个心思干净的?可朕没想到,你终日打雁,却有一日叫雁啄了眼。”晋元帝厉声道。
褚霁油盐不进,“父皇息怒,千万别为儿臣的事气坏了身子。”
晋元帝冷笑:“说得好听,你若是真的如此孝顺,就不会一意孤行。从前你不近女色,朕只当你眼界高,这些凡花俗物入不得你的眼,没想到朕还真是高看了你的眼光。”
“能让儿臣喜欢的女人,自有她的长处。您替儿臣选妃看的无非是家世背景,容貌才华,可儿臣要的是真心喜爱之人,并非只是王府的吉祥物。”褚霁背脊笔直,上挑的眼尾已透露出一丝不悦,危险薄情。
恍惚间,晋元帝想起了一段旧事。
褚霁八岁,褚瑶四岁时,温禧贵妃再次大了肚子,因先前两次生育拖累了身子,这胎怀得并不安稳,把温禧贵妃折腾得瘦了一大圈,整日都是恹恹的。
已经懂事的褚霁只要下了学,就会带着妹妹守在母妃身边,不能替母妃分担难受,就陪着她哄她开心。
脉象虽然不算稳,可也安然无事,眼看着就要足月,却被先皇后栽赃嫁祸腹中子为妖孽,降生即为不详,日后会杀君弑父,克妻克母。
温禧贵妃听说之后直接气晕了过去,其实这事也好办,只要晋元帝不信,这些话自然只是些子虚乌有的谣言,只可惜他犹豫了。
晋元帝还记得那是个雷雨天,乾龙殿上空的天像要被乍现的白光彻底撕裂般。
八岁的褚霁跪在他面前,高喊:“求父皇让太医去看看母妃,母妃肚里的孩子不是妖孽,求父皇开恩!”
这是这个儿子第一次跪在地上恳求他,也是最后一次。
晋元帝最后还是让步了,只可惜太医去迟了,那孩子已经胎死腹中,温禧贵妃也因此伤了身子,养了几年才慢慢好起来。
死胎从宫殿里用草席裹出来丢掉的时候,温禧贵妃的痛哭声不绝于耳,褚霁冷着脸,拔了侍卫的剑横在晋元帝的脖子上,速度之快竟无一人能拦得住他,只要他一动,那就是弑君。
晋元帝与之对视,却只能看见儿子眼中的怒意和恨意,他知道从那天起,褚霁就已经完成了心理上的弑父。
褚霁最终没有动手,晋元帝也没有追究。
后来皇后因此事作妖被废,温禧贵妃也得到了万千宠爱和如同副后的地位,褚霁兄妹俩圣宠不衰,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晋元帝的眼光闪动,缓了语气,“那你说说你喜欢她什么?”
“有的人,瞧一眼便觉得喜欢。”
褚霁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不近女色的圣人,食色性也,只是从前见过的色都入不了他的眼,进不了他的心,可在那女子跌入他怀中,与之相望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俗人一个。
他不否认自己是因为云裳的容色而心动,所以难得心软饶了她一命又帮了她一把,可再而三的交手,让他情不自禁地被吸引,最后沦陷。
也许,这就是宿命,他注定成为她的裙下臣、花下鬼。
晋元帝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褚霁早熟,又是个难得的权谋之士,才能年少掌权,又将兵将收拾得服服帖帖,几个皇子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他虽然是帝王,可也是个做父亲的,自然清楚褚霁从未对谁露出过如此温和的一面,尽管如此,他依然并不满意这个女子。
“父皇若无事,儿臣就跪安了。”褚霁依旧同来时一般云淡风轻。
他出去的时候,正遇到提着食盒的荣嫔,微微点了下头,错身而过。
荣嫔咬咬牙,若是旁的不受宠的皇子是不敢这般无礼的,可偏偏是汝阴王,他对陛下都没什么好脸色,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嫔妃。
有这样的煞神在后头撑腰,难怪珠儿她们不敢轻易动作。
“陛下就莫同王爷置气了。”谢歆然将食盒里的莲子百合羹取出放在桌上,用瓢羹轻轻搅动,吹了吹递到皇上嘴边,“情之一字啊最是磨人,哪能这么轻易就更改呢?若是操之过急,不过徒增父子嫌隙罢了。”
晋元帝顺着她的手喝下那羹汤,瞥了她一眼,“那荣嫔说说,朕该如何做呢?”
“陛下要臣妾说,那就不许怪臣妾说错。”谢歆然娇俏一笑,“臣妾想着啊,陛下可以办一场宫宴,将七州十二郡的贵女都召进宫中供王爷挑选,王爷自己有相中的就更好了,若是没有,陛下干脆给王爷赐婚,哪个男子还嫌佳人多的。”
“只怕这样的宴会阿霁连来都不会来。”晋元帝叹道,“倔驴一个。”
“这有何难?也将那春坊女子邀来参加宴会不就好了,有她在还愁王爷不会来?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舞姬,来了看着这七州十二郡的贵女说不准会自惭形秽,心生退意,也好让王爷比较比较,麻雀和凤凰的差别。”谢歆然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