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的瞳孔慢慢放大,在小小的屋子内,墙上挂着的,桌上铺着的,地上散落的,全是她的画像。
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但更多的是局部的,她笑起来的眉眼,她抚琴时的唇角,她起舞时的指尖,细致入微......
云裳背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往进走,发现地上还有一只木箱,亦是虚盖着,里头的画卷依旧是那些内容,只是云裳的脸被画作了红芍自己的脸。
画卷下面还压着几张人皮面具,扭曲的,在红芍和云裳两张面孔之间来回挣扎的失败品。
李云裳按下心头的冷意,伸手拿起那几张人皮面具,箱子的角落里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偶,人偶的背上写着她的名字和不知哪里打探来的生辰八字。
云裳吃了一惊,竟是厌胜术,此乃汴安禁术,在刻作的人偶身上刺心钉眼或系缚手足,民间也将其称作“打小人”。她不信这个,更何况那生辰八字还是错的,但这用心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红芍留不得,不管她是出于怎样的目的,这样病态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惹出祸事来。
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下去肯定会叫红芍察觉,她虽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可也不是个傻的。
云裳将画卷等物归原位,迅速走出屋子,掩好门。
“你发现了?”
云裳一惊,又迅速冷静下来,她抬眼看去,是春坊里最擅琵琶的秋月,性子和她的名字一样清冷,平常最是沉默,两人交集不多,她没有理由跟自己作对,向红芍告状。
秋月并不在意云裳的沉默,也不走近,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地站着,轻声道:“她的心思毒,又善伪装,你若不将她连根拔起,她必无所不用其极地取而代之。”
云裳听了听楼上,并无动静,才接道:“你怎么知道她的这些阴私勾当?”
秋月笑了一下,卷起袖口,露一截皓腕,将手一翻,赫然是几道狰狞可怖的疤痕,像是肉色的蛆虫般横陈扭动,“前段日子她病了,罗妈妈叫我去给她送药汤,正好瞧见她没藏好的人偶,当时不知道是什么,随手捡起来一瞧,背后就写着姑娘你的名字。”
“她怕我告密,又除我不得,便用簪子划伤了我的手,若是我将此事说出去,她定会废了我的双手,叫我永远也碰不得琵琶……”
云裳沉默,难怪近来秋月登台的次数越来越少,在春坊也被排挤,想来也是红芍从中作梗。
秋月笑了笑,不在意地放下袖子,遮挡住那些丑陋的疤痕,“我虽没法提前告知姑娘,但今日之事我也不会说出去,还请姑娘放心。”说罢,像一阵凉爽的秋风轻轻飘走了。
云裳心中有了计较,要想除掉红芍,方府寿宴就是最好的机会,不用她动手,也要叫红芍有去无回。
*
寿宴自午时后起,旁的歌姬舞姬要整日献舞,兴许是因着方戚的缘故,云裳被排了个单独抚琴的节目,连舞都不必跳。
还专门派了方府的马车来接,本是没有红芍的份,奈何她一直要跟着,云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她去了。
刚上马车,红芍就兴奋地问东问西,想要从云裳的嘴里多了解方公子一些,没想到女子阖了眼帘,闭眼小憩,红芍也只能住嘴。
春杏在一旁看着她这沉不住气的模样,心中不屑,不过是春坊的舞姬,姑娘叫琼枝阁给她做的裙裳却极尽奢华,连带着头面都不比京中贵女所配差,生生将红芍六分的容貌衬作了八分。
若是平日在春坊里头这般张扬,倒也无人在意,可若是舞到贵女们面前,就是在狠狠地打她们的脸,偏就红芍半点未觉,仍旧沉浸在能够借此机会,飞上枝头的美梦里,真是愚蠢。
方府的门口门庭若市,热闹喧赫,两头威严的石狮子挂着红彩飘,眉开眼笑,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排场之奢华,场面之宏大,来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到皇亲驸马,诰命夫人,下到各家的公子小姐等等,就连汝阴王都赏了脸面。
以她们的身份不能走正门,于是马车早早地就停在方府的偏巷,叫奴仆领着从侧门进了府。
侧门进府先是一处偏院,众仆从忙得脚不沾地。
从五月起,送寿礼的就开始络绎不绝了,先是皇上,再到王爷郡王,公主郡主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及家眷,贺礼堆满了整间别院。
有婆子对着册子唱礼,什么金玉如意一柄,福寿香一盒,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听得红芍直咋舌,早就听说兵部尚书方商势大,没想到竟富贵如此。
若她真能凭借这次寿宴,入了方家两位公子的眼,就算是当个妾室,那也比在春坊抛头露脸强上百倍。
两人被引着穿过厅堂后院,来到举办寿宴的南山园。
这南山园是方家特地为了方老夫人的寿宴修缮的,取“寿比南山”之意,一路上四处可见悬灯结彩,屏开鸾凤,笙箫鼓乐之音绕梁不绝。
云裳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戏台子前已到的几位贵客,依稀能认出是几位太妃和诰命夫人,谈笑着翻看小厮捧上的戏单,众人各点了一出戏,又怕时间不够,就命戏班子随便拣好的唱罢了。很快,戏台子上便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再往前走,是年轻公子小姐打发时间的地儿,有的在投壶,有的在念诗作画,还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点张家王家的事。
云裳没见着熟面孔就收了眼神,垂首跟着奴仆往前,反倒是红芍一脸艳羡地瞧着那些世家姑娘,低声嘀咕,“不就是命好些,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旁的也不如我......”
这赤裸的眼神很快引起了贵女的注意,更何况红芍的裙裳奢华艳丽,容貌出挑,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那俩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眼生得很。”平宁县主徐嫣手指捏着扇柄,朝两人行进的方向一指,忽道。
身边的几位姑娘也将目光投去,其中一个捂嘴笑起来,“县主自然眼生,那两位可不是什么贵女,是方府喊来助兴的春坊舞姬罢了。”说话的是七品典仪之女贺如萱,向来喜欢跟在平宁县主身后跑。
徐嫣出身裕国公府,对烟花之地的歌姬舞姬自然看不上眼,手摇着扇子遮住嘴,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我当是什么未曾相识的姐姐妹妹,原来是这等不入流的东西......”
打量着平宁县主眼中的嫌鄙,贺如萱撇嘴,“区区一个低贱的舞姬打扮竟如此奢华,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容色也不过平常,比不上姐姐万一,瞧她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总不会是想着攀高枝......”
正说到兴起,眼尾瞟见徐嫣阴沉的脸色,赶紧住了嘴,她们这些人谁不知道平宁县主心悦方小公子已久,在她面前说这个,无疑是火上浇油。
徐嫣冷笑一声,顺手折了身侧探出来的花枝,丢在地上用绣花鞋碾碎了,身旁的人都低眉敛目不敢吭声,心里想着那位女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烟红色的裙摆挡在面前,云裳抬头,眼前这位似乎是之前坐在褚霁身边的遂宁郡主。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郡主行礼。”江玥身边的丫鬟斥道。
云裳行了个万福,“郡主万安。”
“你来方府做什么?”江玥皱眉,似乎并不喜欢云裳的出现。
李云裳并不知道遂宁郡主这无端的恶意从何而来,她们仅仅见过一面,总不至于是为了褚霁吧?她和褚霁眼下也没什么太亲密的关系。
面对对方的质问,云裳虽垂着头,但语气不卑不亢,“奴身为舞姬会出现在这,自是因为主人家相邀。”
“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江玥并不放过,语气愈发咄咄逼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阿霁也会来,这个女人不会贼心不死,还想着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吧?
云裳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为什么不能来?方公子所邀,我还能拒绝不成?”
“缠着阿霁不放,转头又搭上了方戚。”江玥满脸不屑:“别以为本郡主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劝你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王爷是不可能娶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的。来人,把她赶出去,若是方公子问起,就说是本郡主的意思。”
这一幕,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
躲在人群里的红芍看到李云裳被刁难驱赶的一幕,勾了勾唇角,心中不知有多畅快,在春坊里得意又如何,在真正的贵人面前还不是犹如丧家之犬?
方府的家丁自然是不敢忤逆遂宁郡主,上手就打算拽着李云裳出去。
“好啊,本宫今日也是亲眼见到了什么叫恃强凌弱,什么叫善妒。”
清甜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听起来年纪很小,却没有一个人敢忽视。
“参见永乐公主,鲁贤王妃,周太妃。”周边的仆从呼啦啦跪了一片。
褚瑶哼了声,“别跪了,若是要赶云裳姐姐走,便把本宫也一道赶出去,省得看你们在这欺负人,糟心。”
江玥的脸色不太好看,可也垂着头不敢顶撞,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郡主,而褚瑶圣宠优渥,天下皆知,未出襁褓就得封“永乐公主”,食邑一千五百户,待及笄便加封至三千户,远超其他妃嫔所出的公主。
鲁贤王妃咳了声,没法接永乐公主的话,就直接将目光投向云裳,“这位姑娘,阿玥从小被我和王爷惯坏了,性子骄纵些,言语间难免有所冒犯,只是话糙理不糙,你若安安分分些她也不至于如此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