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泥玉抬眼就看见了披着李宁安皮子的妖物，正与那眼盲心盲的赵循义坐在一块笑谈着什么，待到视线往下一转，果不其然，萝卜头大点的赵煜正坐在下首，身侧丫鬟不走心地剥着蟹，稍肥硕些的腿肉俱被她借着袖角掩盖拨下了案，赵煜眼前碟子里只剩零星几点碎肉，稀稀拉拉的蟹黄盖在上头。
到底是贵门幼子，当着主人家的面就敢这样薄待赵煜，想来人后的磋磨也只多不少。
漆泥玉单膝跪在赵煜身前，微微歪头瞧他一眼。
这时候的赵煜身上还有几分人样，五官细看上去能隐约捕捉到李宁安的样子，于是漆泥玉心先软了三分，指尖点点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声音穿透了虚妄的层层叠叠旧日笑语，落在赵煜耳边。
“你最痛苦的记忆，又是什么呢？”
叫你心灰意冷，辗转幽冥也不愿返回阳世。
“煜儿，来娘娘这里。”
“李宁安”斜倚在黄梨木的圈椅内，眉眼里盈着温柔的笑意，“快让你爹爹看看你最近读书学到了什么？”
赵循义坐在上首，眼神越过了漆泥玉，凉凉落在赵煜身上。
那不像父亲看着儿子，倒像是看着什么陌生人，随即冷嗤一声，一手揽抱住“李宁安”，淡声：“能有什么出息，心思从未放在课业上，倒是对些不入流之物在行得很。”
漆泥玉仔仔细细看着赵煜的眼，果不其然，此话落地，赵煜眼珠颤了颤，更深地低下头去，如当面叫人甩了一耳光。
“李宁安”并未多言，只像是客套地随口一问，赵循义既这么说了，她便心安理得地倚靠在赵循义肩头，眉眼柔柔地又讲些听不清的密语。
不止她。
周遭一切声音都像是溺毙之人最后听到的隔了浩瀚江洋的余音，模糊，鼓噪，在耳边绕啊绕。
“……我会背了千字文，我会背孝悌恭顺云云，我没有一事无成。”
漆泥玉静静看着萝卜头大点的赵煜面无表情看着上座面容已经模糊下去的赵循义，口中喃喃。
“你没听我背完任何一首诗，人前却总说我一字不识。”
“凭什么？污蔑我耽溺玩乐，言说我不通律文，你根本不听我讲，只说你的臆想。”
赵煜捻起盘中细碎的蟹肉，细瘦的手指缓缓将之搓碎成粉末，“你说我最痛苦的回忆会是什么呢？”
那双黑泠泠的眼蓦地抬起，直视他面前单膝跪着的漆泥玉。
“我不愿再活，不愿再面对那叫人恶心的夫妇，你不必再说。”
“你和雀娘是怎么认识的？或者说，胥荣？”漆泥玉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只是同样凉凉地望回去，一派死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精怪之流，梦中偶然得见。”
赵煜别过眼，沉默地回忆起其他往事，于是周遭情形一再变动，看不清面目的男男女女睁着空洞的眼眸来来往往，完全无视了此地的漆泥玉与赵煜。
“不要回避这个问题可以吗，这对我很重要。”
漆泥玉继续道：“不瞒你说，你那位梦中神女是我一位故旧，我想知道她是如何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害人精元以固自身，我从未教她这个。”
“横竖都将她害死了，现下讲这些有什么用处？”赵煜讥笑一声，漆黑眼瞳划过一丝嘲弄。
“我不杀她，难道等天上的道杀她么？”
“道？什么是道，道是由人决定的，人在哪里，道就在哪里。”
赵煜眼神一瞬间像是怜悯，又像是冷嗤，抬起眉峰睨了漆泥玉一眼。
“你曾站在道的对面，所以你曾经输了，一败涂地。胥荣，即便是再来一次，你也只会是一道冤魂，永远尸骨无存，世世被人挫骨扬灰。”
这称得上是一句诅咒了，漆泥玉却突兀一笑，从来超脱人世之外一团死气的脸显出几分蔑视。
“可是不管是胥荣还是漆泥玉，我从未想过站到道的一边去。不是人在哪儿道才在哪儿，而是谁掌握了道，谁的身边才站满了人……我要把别人手里的道，握在自己手里。”
“……呵，她说的没错，你是个疯子。”赵煜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
“可以告诉疯子，我的雀儿是怎么上了你的身，又与你做了什么交易么？”
苍白的手抬起，不过女子一臂长的小弓上搭着泠然冷箭，银白锋芒直指赵煜眉心。
“哦？这就对我刀兵相向了吗？我以为你是专程来救我的。”赵煜丝毫没有被人以性命要挟的自觉，坦坦荡荡望着漆泥玉，嘲弄之色更甚。
“又是个虚情假意的。”
“我能与你有什么真情实意么？与我有旧的是你母亲李宁安，是寄居你身上的雀娘，你赵煜算个什么东西。”
漆泥玉虽跪在他身前，但到底是成人身形，以至于赵煜还是需得仰脸看她，属于孩童的脸上镶嵌一双冰冷惫累的眼，闻听这样的话也只是耷下眼皮，一副不管不顾任凭漆泥玉折腾的犟种模样。
摆明了不欲与她多说话。
“你记忆里的娘娘从来都是个披着人皮的妖物，你知晓吗？”
“面甜心苦，可不就是个人面兽心的妖物。”他不在乎地哼了声。
“不是那个意思。”漆泥玉摇摇头，拉着弓弦的手一松，手中冷箭擦着赵煜发顶射向他身后的“李宁安”。
“自己看吧。”
宛如一团烟雾，“李宁安”的身体在中箭的下一刻就消散了个干净，原地以她所在的地方为圆心，光景再次轮转。
最终呈现在赵煜眼前的，是漆泥玉杀去明德侯府的那一夜。
那日榻上逼问与赵循义颊边落下的浊泪，一幕幕自赵煜眼前划过。
“……宁安二十多年前就死了，早年旧疴积重难返，怀你时又遭平京变故，她孕中三月秉枪，一人闯入皇宫救了我和赵循义出来。”
赵煜怔忪看着幕布似的虚空，那一夜的每一句争执都清晰映在眼前。
“疑心我是妖物所生的怪物，却甘愿将真正的妖物捧在手心里爱之重之吗？”
像是觉得好笑，赵煜咧开嘴，眼边却坠下泪来。
“好可笑……”
“当年年少也曾壮志豪言，白鹿书院里我与赵兄结拜为兄弟，同心合力在朝堂挣扎，那时我真真视他为知己。他与宁安合籍，我是最欣喜的一个。”
“只是几十年下去，物是人非，我以已死之身还阳来不人不鬼，他与妖物同枕共席二十余年，我们似乎都没能有个好下场。”
小弓上流光一闪而过，漆泥玉已经第二箭搭在弦上，依旧指向赵煜。
“让你看这些不是叫你迷途知返，说这些也不是想替赵循义辩解些什么。我无意掺和你们父子恩怨，今日冒险入阵一是看在当年宁安相救之情上想拉你一把，二是雀娘还魂一事存疑想找你问两句缘由。我不欠宁安和赵循义什么，因而对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现下想活也能活，不想活就不活，只不过雀娘的事我必须要问个清楚。”
赵煜推开几乎指在眉心的奇怪银箭，眼神不是睥睨的讥嘲，而是一股淡淡的苦笑。
漆泥玉从善如流地垂下手，打了个响指，周围明德侯府的景象就消失无踪，周围恢复一片虚无。
“作为交换，我要你告诉我我娘娘的事情，你知道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