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南浔笑声烂漫,正是忙后休闲,家户门敞,竹帘打卷。长街连着云天,水光冲撞晴天的硬朗。陈大将军的故乡,一片欣欣向荣。
两队人马到了客店落脚,因需静养,韦延清只带了追鱼还有筠儿这几个心腹,还有柳嬷嬷与吉祥两个,歇息一日,待宝善坊的宅院清扫无尘,当即众人一齐过去,住了下来安身。
崔琛等则暗知不便之处,索性推辞了韦延清的好意,自往酒楼去住。
至于赖大隐瞒的那些东西,在入江南以前,韦延清已命追鱼亲自连箱带轿地焚烧殆尽。烧那莲木轿子时,筠儿等惊慌失措,纷纷跪下道:“蓬莱木是先朝圣物,先帝厚恤臣子,方赐木为表,这根莲木给了老爷,若是烧毁,没有踪迹可追,只恐招来大不敬之罪呐!”
赖大也冷汗直冒,跪在偏僻的林中空地道:“二爷慎重,那些晦气东西烧了便罢,这顶莲木轿子是老爷对陈姑娘的长辈安抚,何苦连这个也一把火烧了?”
听此,韦延清仍旧不为所动,抬手一挥,追鱼直接将火把扔向那顶莲木轿。三根木头,只有这根未及腐朽便触了火,十来个跟来办事的小厮看见,不觉瞪大眼睛,痴痴地看着那火瞬间喷发,犹如绽放的火莲,香气浓郁,长盛不衰。
一群人暗自嘬舌,叹惜这等绝世罕见的好东西竟迎来毁灭。赖大等心跳如鼓,盯着这场奇异之象激动不已,不肯错过片刻。得了这般非比寻常的见识,他们这起人忽然静下心来,也不再为莲木感到万分可惜,而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最前方。
男人负手背对着赖大等人,站在火光中,侧脸冷沉。
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滚滚而来,韦延清一直等到那顶莲花轿消失,只剩一堆灰烬,方才挪开步子,面不改色地吩咐众人处理干净。赖大等察言观色,见王公贵族家称爷的都这般淡定,也就有恃无恐,当即拿起铁锄挥出来一个坑,将草木灰都掩埋了。
然而正要走时,赖大忽又急急忙忙追了上来,将一颗手指肚大小的琥珀珠子递给韦延清,说是掩盖草木灰的小厮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闪,拿出来擦了灰一看,竟像是琥珀珠。
追鱼忙去接过,近眼一瞧,那珠子上面居然还有烧过的痕迹。
“二奶奶乘的是素轿,为着轻便,装饰一应都是去掉了的,就是装点,也不可能用琥珀珠子,难不成这是那根莲木上的?”
一听追鱼唤是“二奶奶”,其余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也都有了数,识趣地跟着以“二奶奶”相称,并不再喊什么姑娘。毕竟这儿是遥远的江南水乡,可不是长安。他们跟随哪位主子来,自然也要明白该听谁的话,奉承哪一位。
筠儿递来帕子,韦延清也接过看了看,珠子散发着香气,与莲木燃烧时的味道别无而异,只不知到底是沾染上气味,还是珠子本身的气味。
韦延清命人收起,待回去确认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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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陈绾月回来,那些婶子都来笑闹着前来看望,却盛了满怀的苦情离去。哪里想得到,再见小绾月,竟是隔着帐子的病榻之上。一众人问了好些话,不忍再继续叨扰,只得坐坐便出来,各往家去。
不同寻常的是,那些个婶子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每逢来芙蓉院探望,只要韦延清在,不见还好,见了都没个好脸色给。许婶子挎着提篮,伸长脖子骂道:“老娘管你是什么公子还是爷,来了江南,就是一大老爷们儿,你若内心刚强,没什么是我们说不得骂不得的,你干的那档子事,我们早有耳闻,骗了我们家绾月,现在还将人儿折腾得只剩一口气,什么世家,我看是冤家!”
“呸!”刘大娘也啐了一口,“早知如此,我们怎么着也不让小绾月往什么长安去,在这无论好歹,起码不会叫你们这起人作践身体,弄丢了性命。”
这样的数落,韦延清听了几日都不绝。追鱼有时还反驳几句,反观他家主子,仿佛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她们骂多少,他只听多少,态度十分平和。甚至怕吵到东堂陈绾月的安宁,容她们去一旁攻击。久而久之,那些婶子也觉没趣,渐渐也就作罢。
才送走一位大夫,韦延清仍待在东堂里间,追鱼忽然请示进来,到里间门旁站住,垂手说道:“绑走贾爷的那伙人查清楚了,叫什么杨伯登,在石岗山安营扎寨,有一处不小的庄子,是江南道远近闻名的豪杰,仁义宽厚,不少绿林中人都认他个脸面。”
“可问清楚他与你贾爷有何恩怨?”
“这次也不消问,一见了咱们的人,张口就是要挟。”追鱼哑然失笑,尽管知晓里面的人尚未睡着,也不由放轻了声音,他们爷,那真是捧着含着,生怕有一丝的不体贴,连带着他们这群下人,每与绾姑娘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杨伯登手下瞪着两只松鼠眼,一个劲儿地喊‘快放了我范爷爷’,要么就想法子去救,不然就要把贾爷五花大绑,送去给胖大娘做新媳妇。”
追鱼学得绘声绘色,话音刚落,帐子里忽然响起一声细弱甜美的轻笑。
报说了贾清昼暂无大碍,断骨也接好,且与杨伯登已经谈拢,追鱼便悄悄住了口,极有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
陈绾月拉过被衾,不大好意思地遮住下半张脸,可男人已撩开一边帐子,弯身凑了过来。安神的药草香气味清润,韦延清伸出手,手指修长,指尖没入被里,轻轻一托,陈绾月的脑袋便从其中露出,一双泛着潋滟的狐狸眸倏忽撞进那道囚笼般的视线。
他嗓音温和,故意装作不知,挑眉戏谑道:“在笑什么?”
“我笑追鱼。”她轻声回答,但很快又解释了句,“不是笑他。”
她是忍俊不禁。上次苏成孚和刘通等人硬闯大将军府,也是为救范动,而今范动早就逃出生天,不想因江南与长安距离较远,消息滞后,竟又有一伙人绑了清昼哥哥来救范动。如此,陈绾月自然想得明白,这些人放了又绑,大抵是听闻韦延清有法子救,却因长久没有消息,再次把清昼哥哥给绑了。
这次韦延清亲自来了江南,两边握手言和后,又是虚惊一场。范大哥交友甚广,能得这么多豪杰舍命相救,着实可贵。
韦延清看到之后,道:“今日觉如何?”
“......”陈绾月笑容一缓,慢慢拉下手中的被衾,她也就这般,近来气色好些。但这是她习以为常的,因此更多想的是另一件事,“我都好。清昼哥哥的事解决了,你何时回呢?”
问到这里,韦延清垂下眸,手指不觉抚过她的鬓间,为陈绾月轻柔整理了碎发,清俊的眉目间很是耐心,他没有停留太久,淡声回答了她:“等你好了。”
他不像在开玩笑,深邃眸中认真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这与韦延清平日饮茶的状态像极了。看来他真的打算这么做。陈绾月摇了摇头,“谁知道什么时候好呢?不知期限倒耽误你的事,等这边的事办完,你回长安去吧。”
“......”。
韦延清沉默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他既没答应,也没反对。现如今,他在她面前,已珍爱到了不愿拂了她意的地步,故没法说出拒绝的话。
陈绾月不肯再消磨下去,只当这样约定了,伸手欲推开上方男人的胸膛,可韦延清忽然也伸出手,毫无防备握住了她的手腕,紧紧不放。陈绾月心下一惊,水眸波动,却也只是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挣了挣,没见他松开半分。
韦延清似是轻叹了声,她听不真切:“你一个人在这边,我不放心。”
若隐若现,轻如暖风,温热的气息蔓延至她耳尖。陈绾没能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他只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神色,仿佛在自言自语。她想了想,尽量忽略那异样热度的接触,不动声色偏头躲开了一些。
她没有追问。
韦延清暗自苦笑了声,眸中竟有抹痛色一闪而过。
他没再继续下去,挑开直言道:“你可愿回长安?我想过了,姨母那边可以安身,若是怕拘束,也有不少地契宅院供你挑选。”说着,韦延清走出唤来追鱼,吩咐几句,少顷,追鱼捧着一叠厚厚的文契过来。
韦延清拿了,回去里间再次进了帐子,搁在一边凳上道:“这些是我在京的一些地契和铺子,其中有历年转去我名下的,也有别的,宅子都请人看过,方位风水都不错,有益保养。你看中了哪一处告诉我,好使人提前置办一应所用。之前的聘礼都在库里收着,再加上这次的回门礼,你选了,我好叫人抬去。”
陈绾月没想到他是去拿这些,又说了这么多话,撑身坐了起来,只看一眼那些契约文凭,并没放在心上。
“我无意回长安,但还是谢过二哥哥周全,在这儿有陈家老宅,打扫打扫院子还能住人,这些年我也攒了些梯己,虽不多,但用这些银子去做些生意,应是足够我们吃喝穿戴。何况老太太她们又给了一些,便是用不到,也能有个把握。”
她的婉言拒绝,韦延清心知肚明。
他背过身去,面向外面,长久没有出声。
若是对她修养有好处,长居江南也罢,他来得勤些就是。可她在这边无父无母,举目无亲,到底太孤单无助,更何况事务繁忙,他过后少不得还要东奔西走,根本安不住家,没多久又要去幽州上任,没几年调不回长安,他也不打算久待长安。
原先想着,若她回了长安,即使他不在,好歹有太妃照管,不至孤单。可要是连住了几年的长安也不去,他带她去幽州,又恐她身子娇弱,水土不服,伤了元气。只一个,若去幽,既能领略风光,亦有他亲自细心养护,好过她在这边忍受风霜没有依靠。
无人知晓处,韦延清顾虑重重,到底他垂了头,高大的身形萦绕几不可闻的寂寥,显得颓然,陈绾月倚在旁边,听见一道沉寂低哑的询问。
“那幽州?”
“算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安静了一瞬,她要躺下,韦延清忽然道:“你还要喊我多久二哥哥?”
这语气又淡又沉,仿佛忽然击碎了两人之间的平静如水,他的亲近没被她抗拒,不过是陈绾月不愿纠缠,只等他一走,山水不相逢。韦延清思忖半晌,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直视向她。
陈绾月心跳一滞,呼吸下意识轻慢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