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玖宁只觉得一股阴森的杀意自背后升起,树林中似乎隐隐有黑影闪过,看不清是几个人,又或者是几十个人的眼睛盯着这里。
杀意卷着凉风穿透了江玖宁的皮氅,肌肤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寒将军可真舍得下血本啊!”面前的少年像个初来乍死的僵尸般,缓缓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又平添了阴森和恐怖的气氛。
少年眼睛里不加掩饰的杀意,随着寒尧的几句话慢慢熄灭:“将军可真会说笑,你既然把我从封地接了过来,便断没有把人再送回去的余地了。”
寒风卷走少年的杀意,却慢慢在寒尧的脸上显现出来,杀意穿透乌黑的夜,直直地盯着棺材里的少年,道:“公子确实是不必回去了,若是再不小心动了我的人,今时今地或许可以给公子埋骨。”
“好,好,好。”少年合掌在胸口处拍了拍,道:“就为了让这位姑娘看上一眼,不惜玩一套破釜沉舟。”
“你也说了,不过是看一眼而已。”寒尧斜睨了眼少年,不以为意道:“少了你一块肉了吗?”
少年低眸看了看寒尧,旋即笑了。
半晌,复又重新躺回棺材里:“既如此,封棺吧。”
寒尧轻轻一招手,便有几人上前慢慢推上了棺材板。
棺材板乍一合上,江玖宁紧绷的神经像是脱力似的软下来,寒尧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扶住了她。
江玖宁大概猜到了少年的身份,能调遣暗卫护在左右,还能和北境的霸王谈生意,这天底下细细数着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寒尧扶着江玖宁往回走,没走几步就被江玖宁大力甩开了。
冷风垂落了枯树枝,恰巧就落在了二人中间,形成了一个鲜明的“楚河汉界”。
寒尧心中一颤,似是绞着疼。
“他是先皇后之子,六殿下萧奕。”寒尧在心里酝酿的解释全都变得苍白无力,最后只采用了最原始的方式,交代人物背景。
江玖宁是个聪明人,多余的话也无需说,她自然能理解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事实也是如此,江玖宁虽对朝堂上党争之事了解甚少,但也曾听闻,先皇后突发疾病故去,身后留下一个不受宠的六殿下。
三年孝期一满,皇帝立马扶了一位继皇后上位,六殿下不仅失去了皇帝唯一的嫡皇子的身份。
就连原本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也顺理成章地被庶子扶正后的三皇子取而代之了。
接连死了娘,又被抢了帝位,说巧合也是很难的。如此看来,寒尧已然介入了朝堂的党争之中,甚至是选择投靠了六殿下萧奕。
冬天里的夜,干冷干冷的,轻易就能穿透衣物冻到了骨头里,像是无数的小虫啃食着她的骨血,连她的心脏也一起掏空了。
“这是寒将军自己的事儿,如此大的筹谋还是要小心得好,我就不留下碍将军的眼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回牙行。”江玖宁咬了咬下唇,转身一个人往回走。
夜色中,江玖宁孤零零的小身板看不见影子。
江玖宁不关心皇帝的座位上究竟坐着的是谁,可面对寒尧的隐瞒,那颗原本想要试着去信任的心,瞬间变得空荡荡的。
如今看来,信人不如信己。
“玖宁。”寒尧焦急地喊了一声,随即喉咙像是哽住了,迟迟没了下文。
江玖宁道:“我累了。”
“我不告诉你,只是怕牵累了牙行。”寒尧望着江玖宁的背影,突然道:“办葬礼的是方家,送灵是我亲自送的,如此,牙行便可以置身事外。”
江玖宁定了定脚步,头也不回地应道:“寒将军总是可以自圆其说。”
“这都是为了你好”这样的话,上辈子江玖宁早就听腻了,这辈子她就想活也活个通透,死也死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理会身后的寒尧,自顾自地往帐篷里走。
“对不起。”身后寒尧讷讷道。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早,灰蒙蒙的天便飘起蒙蒙的大雪来,沉甸甸地覆在大地上。
江玖宁便开始收拾回程的行装了。
她走的时候,寒尧只站在送灵队伍的末尾,遥遥地看着江玖宁。
江玖宁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便立马错开视线。他只是陪着她走过了一段路而已,可终究不是同路人,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她抬起头来,看着来时的路。
下了雪的山路比来时更难走,江玖宁一脚深一脚浅,乍一脚踩空双脚深深陷入雪中,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忍不住低声咒骂:“什么鬼地方?什么鬼眼神?怎么就看不清楚路了?”
跟她看人的眼光一样。
雪窟窿越陷越深,冰冷刺骨的雪瞬间灌进她的鞋子里。江玖宁被冻得麻木的双手拽着裤脚试图将腿拔出来,可雪窟窿却像一个贪婪的野兽,越挣扎越深陷,几乎没了江玖宁半条腿。
明明身上是冰冷的,额头上却渗出汗珠。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
江玖宁怔愣了半晌,目光顺着那只手缓缓向上移动,看到了寒尧微笑的俊颜。
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又立刻恢复如常,借着寒尧的力量,她终于从雪窟窿里挣脱出来。
江玖宁轻轻拍落了身上沾染的雪,抬眸道:“寒将军不该已经到了北境吗?”
“我送你回去。”寒尧的声音有些沙哑,讷讷道:“我放心不下。”
江玖宁默然片刻道:“不必了。”
可是,脚是长在寒尧身上的,她往前走一步,寒尧便紧跟着她走一步;她站着不动,寒尧也停住脚步,静静地看她。
她跌足,寒尧就像块胶皮糖似的粘上来。
江玖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随他去了,反正最终也不是一路人,走着走着就会散的。
一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言,唯有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
直走到云麓郡后,江玖宁才转身看着身后跟着的影子,平静道:“我到了,寒将军请回吧。”
面前的人点了点头没有动。
寒尧其人,说他有两面性都说少了,他发起狠来威严不容置疑,笑起来又如沐阳光,现在黏起人来又多少有些不要脸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颈上的红领巾,黏腻道:“我的红领巾还没人帮我摘。”
江玖宁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颈间的红色,冷冷道:“无用的东西,寒将军随便扔了就好。”
寒尧却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江玖宁锁死,不依不饶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江玖宁真的要被他无赖模样气笑了,当初她确实是用铜环锁了寒尧,寒尧徒手掰断的。
红领巾却是寒尧自缚的,她算哪门子的系铃人?
“寒将军这是要赖上我?红绫可不是我给寒将军系的。”江玖宁道。
寒尧脸上扯着不要钱的笑,嬉皮笑脸道:“布是玖宁的布,人是玖宁的人,自然也要跟着玖宁回家。”
“我没有心思和寒将军嬉皮笑脸。”江玖宁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似是要和寒尧撇清关系:“寒将军是国之栋梁,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你我地位身份悬殊,既然不同路,到此也该有个了结了。”
寒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呆立在原地。
半晌后,他的表情才慢慢有了松动,恳切道:“玖宁,殊途或许同归。”
“如果当今太子坐上那个位置,民将不民,国将不……”寒尧试图解释,可话没说完就被江玖宁打断了。
“寒将军,我只是一介商贾。”江玖宁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或许连商贾都算不得,谁当了皇帝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玖宁太微弱了,微弱得不如一个蝼蚁,皇位上坐着的是谁于蝼蚁而言,都不过是压迫而已。
“我知道玖宁是想解放奴隶的,一个可以为了权利可以污蔑十万戍边将士谋反,如何能指望他能放奴隶自由?”
“那也不是我一个牙婆…”江玖宁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玖宁,我们立场不同,也不需要你能理解我的立场。”寒尧看着江玖宁的眼睛,认真道:“但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回答他的是长长的沉默,寒尧只当是默许了,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六殿下是陛下嫡子,只有他去了北境,才能将这一切从谋反定义成党争,十万将士可以死,但不能在身死后留下一地骂名。”
江玖宁心中一痛,她能理解寒尧无奈和大义,只是这些大义也不能掩盖寒尧的欺骗。她咬了咬牙,狠心下心肠别过头去,道:“寒将军大义,而我不过是个平凡女子,各自有命,强求不得。”
说罢,江玖宁转身就走。
她脚步匆匆,似乎没有一丝的眷恋。
今后……
桥归桥,路归路!
寒尧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望着江玖宁的背影。
良久,他的心随着愈来愈远的脚步震颤,他几步追上江玖宁:“现在北境的军队归六殿下了,我不是寒将军了,我是无家可归的奚僮。”
“玖宁,可否再收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