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澄只平淡微笑了一下。

她放下画稿，看向姜丰昇的方向。

姜丰昇坐直身子，屋子里顿时安静。

他精神矍铄，老年斑淡在颧骨上，皱纹不像同龄年近耄耋老人那样多，唯有额头深纵，昭显岁月流淌。

他瞥一眼付空礼，总助当即知道他的意思。这类会议，发言内容都经过审核。姜澄早就发来过发言简稿，姜丰昇粗粗一掠，已经预先提出几个问题。付空礼只需申述或根据姜澄话补充问题：“这不是简单改组，是直接大动公司员工薪资，有什么理论支撑吗？”

“有的，”姜澄说，“其实并没有在公司进行全推广的意思，只是想影视部门单独分析，也许更适合我说的薪资模块。影视部员工比起基础工资，更依赖项目奖金，由于制作周期长短不一，大家自然更希望长制作影片奖金更多。B市无论是住房还是吃穿，价格对于普通人来说都过于昂贵。

“通胀不会停止，在大环境相对更加艰难的当下，据我所知，去年全公司的员工各项补贴都有所降低，工资普遍降薪。加之报销收紧，不少员工开始抗拒出差。但跑影视部门的项目，不可能永远待在办公室，我司员工曾经向公司投诉信箱中申述过‘付费上班’这件事，但很可惜，没有得到回应。

“以我部门入职六年的一位辞职员工薪资为例，前年前三季度，部门经济效益出现强下滑，但他的月薪在添上绩效和各种补贴后，依旧能轻松达到两万元的水平。但四季度中期，公司调整薪资后，工资下滑到一万五。我们公司大楼位处CBD，不提供员工宿舍，又常年加班，他不可能租通行时间超过已小时的房子。降薪前夕，他已和房东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合同，月租八千元。

“加之他负责视频剪辑，总有需要配合剧组外出现场剪片或租赁设备的时候，往往乘坐不上公司或剧组外派的通勤车。面试时有需要驾驶证件的要求，人力资源部和后勤以此为由拒绝调整通勤或外出车程的报销，该员工自费购买21万元的SUV，月供五千九百元。公司也没有报销他短差外派的油费。再加上吃穿，工资完全无法覆盖他的生活所需。支撑了几个月，最后在去年八月份离职。”

举这个例子的心不可谓不昭然若揭，甚至可以说是剑指当初敲定减薪的公司总经理与CFO，他们不能不为自己辩解：“公司近两年在开发新技术，和总部计划联合策划虚拟偶像，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只能降薪。公司没有裁员，已经是非常人性化！姜总监，不要恶意分析，公司没有逼走员工的意思！”

姜澄待CFO说完，不急不慢：“我知道，只是这确实影响到了员工的基础生活。更何况，这一个人才损失，给公司造成的损失上亿。”

在蓝海里讲一个亿或许是小数字，但“一个人等于上亿”这种话，则意味着蓝海没有人有远见卓识，把人才当剪辑工，埋没整整四年。

她语气连贯，不给人打断的机会：“。这位剪辑师负责过S级电视剧及幕后片段剪辑，以前的工作经历也剪辑过综艺节目，对影视界各类项目熟悉，加之久在职场积累过一定人脉，他辞职后进入规模比蓝海小得多的一家网综公司，作为制作人策划复古怀旧类剧情节目《风云际会》。目前节目已经播出两期，首期挂靠广告投资甚至只有五十万，节目制作成本不足二百万。

“然而就是这么一期节目，两周播放量达到千万级，主持人从籍籍无名到一炮走红，个人主页粉丝增加七百万。到第二期，广告投资估计上千万，就涨幅来看，甚至超过第一期，如果后续没有其他问题。保守估计，预期良好的长尾效应能有20亿。”

上年纪的一干领导不过是把蓝海当成旱涝保收的压榨土地，从来没关注过娱乐圈的变动，听到姜澄这一番话，浅算一番降本增效的“本”与这个人能带来的价值，顿时心悚。降本是好事，但降本反而造成了损失，这就不是姜丰昇想看的了。他们看向总裁席的姜丰昇，果见其脸色不辨喜怒。

也有人现场查询节目制作，发给HR部门查“张鹏”这个人。

CFO斟酌着说：“他是以剪辑身份辞职，知人善任，不应该也是影视部自己的事？我们手里管着这么多人，怎么能完全了解单个下属的事情？说到底，车不是公司逼他买的，房子不是公司逼他租的，自己承担不起生活开销，那是他的问题。更何况，你说的月工资不含奖金，加上奖金，他的生活不会那么吃紧。公司不应该为他背这个锅。”

不少人开始点头。

“道理是这样，”姜澄却摇头，“但十天前开会，公司财报上影视部年亏损六千万元。去年影视部年度收益不好，但并非没有盈利好的单部剧集，主要还是一季度播出的《遥望山河万里》这部剧，投入七千万，亏损5600万，运营的一系列操作连带损害了后期由蓝海运作的另两部剧《再来一次！垒球手》、《小时了了》。这两部剧同期播出，被彻底抵制。网络有更多自发分享盗版资源，直接扑到投入的70%未能收回。虽然后期随着时间流逝，部分观众遗忘了过去，开始有正向营收。但部门大投资剧目已经全部播出，后面的分账剧依旧未能抹平账面。”

她摊手：“那么部门内，奖金从何来呢？”

这桩公案以后必还有得处理，姜澄正为此而头疼，负面效应一定会比预想中还要多，她必须想办法逆转口碑。——这也是大家都不想接手影视部的原因之一。

姜澄还没说完：“今天上午，影视部已经成功联系上张鹏先生，再把他挖回来是不可能了，只能在尽量握手言和的情况下求全合作。”

姜哲皱眉，理解姜澄有信息途径会快一步，他暂且只悄悄把手机正在编辑的“联系张鹏请求合作”发出去，面上风轻云淡，权当无事发生。

总经理一看还需要联系张鹏，顿时坐直身子：“联系上了？以我的经验，这种并不愉快的离开，并没有那么容易联系。更何况，是老东家影视部，为什么不换个部门联系呢？这样也有利于后续再次合作，他做的是综艺部是吧？要不就由我们这边的综艺部接手？”

姜澄脸上的微笑一变未变，心里有点嗤笑果然蓝海高层也不少草台班子。她根本不接茬，把话题拽回原本的位置：“上周，我请分析部门对部门内部进行了简单的审核。有能力的人有，更多数的还是在混日子。我认为，真正的降本增效，是剔除那些虚拿高薪，实际上连基础工作都没做的人。”

说白了，就是要清算杭有德一党。

“同时，影视部需要大批招新，部门腐败太过严重，影响太大，”姜澄看向人事部HRD，“现在就业行情不好，即使是基础工作也可以招到本科重点大学毕业的优秀学生，重要工作能雇猎头挖更有资历的人。这方面就得拜托人事部门了。”

“至于工资调整，是这样，由于去年项目不景气，几乎所有人的奖金都几乎为零，即使某些人有些分账剧项目奖金，金额统统不超过叁万元。在这种情况下，急迫需要提高基础工资，如果公司实在不能做到，那就在与艺人签约的合同中降低艺人集均薪资。哪怕A级剧的演员不合理工资，所有主演总计每集降低十万元，提高一个项目组的工资也足够了。”

姜丰昇难得点头，他慢条斯理询问：“这是可行的，我比较关注‘打散小组模块制度，引入艺人、员工混队制’这条，不是很明晰，能解释一下吗？”

姜澄难得紧张了一下。不为别的，她怕姜丰昇给自己挖坑。

静两秒调整呼吸，她如常解释：“这是为了解决员工敷衍工作，或者说提高员工工作积极性而推出的制度。”

“影视部有部分员工，工作时间敷衍了事，虚假加班，甚至存在把工作推给共同负责项目同个模块的其他员工，风气差不说，还拖慢项目进度。打散模块，放弃员工的强绑定，有利于管理问责。也能减轻被强加工作的员工负担。最后，混队制是指，让艺人参与进项目制作中来。”

姜澄略沉默了下，她目光炯炯有神：“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营销模式。蓝海影视部因为去年的事，在某些人心里已经臭名昭著，我们不能等待时间冲平一切，但用钱来营销，网友容易逆反、手段单一不说，开销和负担也不小。而让艺人感受普通工薪阶层的疲惫，只要程度适当，不仅能挽救口碑，还能给整个蓝海立起一个漂亮的企业形象。

“艺人必须参与到项目开发中来，哪怕只是形式，也要加强艺人与项目的联系。在普罗大众不愿意接触加以忽视、甚至抵制的情况下，我们更要重视艺人粉丝的能量，可以说，她们才是无价的！”

说完，她心中暗暗出了一口长气。

“给蓝海立起一个漂亮的企业形象”这句话是她临时加的。灵光一现，她想起必须给项目扣帽子，这是领导除了钱外最关注的东西，形象、内核、口号，他们未必在乎所谓艺人粉丝真正重视的东西，可这种里子面子都好看的事情，才是他们很难拒绝的精髓。

姜丰昇果然慢慢点头：“不错，只是还缺少具体的数据支撑。”

姜澄上道：“稍后我会发给总助。”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HRD立刻道：“那我回去就拟定合同与规章，和小姜总监再行商议后续。”

“有劳。”姜澄算是大获全胜，自然有礼微笑。

后面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近日公司安排，姜澄听了，知道与影视部没什么相关，也就没有在意。

唯有IP重组已经敲定的批复不同，这让姜澄放下心来，她低眉敛眸，不再露出任何锋芒。

会议如期结束，姜澄收拾好文件，一瘸一拐站起来离开会议室，连良已经候在门外准备好轮椅。她已经能走路，只是还不能长久受力，此刻心情好，脚腕酸麻都没那么明显了。

回到办公室，姜澄才低头看手机。

热搜上一个“爆”字。

姜澄放心了，她点进词条——“李衡南为工作病到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