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有些难办。”
听完陆柒的讲述,姜月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
“我救瞿将军的那个地方瘴气弥漫,极为凶险,即使是有经验的人进去也要万分小心,不只是用药纱掩住口鼻那么简单,让大军通行是万万不可的。”
她有些惭愧,陆娘子这样信任她,她却不得不泼一盆冷水。
陆柒沉思片刻,“假若定要如此,你估计伤亡几何?”
她嗓音平静,话中含义却叫人不寒而栗。
姜月一惊,抬眼触及到对方眸中酝酿的凝重情绪,赶紧又低头敛了神色。
“这……难以估量。”
一片静默中,感觉到陆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长久地停留,姜月的心脏一下下跳动着。
直到陆柒喜怒不辨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姜月,你现在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
姜月心跳顿时一滞,额上沁了点细汗。
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也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答案不会让陆柒满意。
“是军官,还是医者?”
陆柒缓下语气,话语却步步紧逼,“想好了?我再问你一次,若不计代价,我军会折损几何?”
——
“…这么逼她做什么?她的心思又不难猜,若是伤亡过大,她料定你不会贸然采取,也会说的。让她这样为难想要隐瞒的话…想必在半数左右吧?”
“……”
“我猜的可对,陆将军?”
“对。”
被子里的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下。
她烧得厉害,整个人昏昏沉沉地陷在枕头里,脸颊被热气蒸得通红。
耳畔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像是在争执。但她听不清楚,也没有力气去听,方才一场梦魇叫她心如鼓擂。
不详的瘴气,无数的士兵,青黑的面孔……
她变小了,只有人的大腿那么高,奔走在满是尸体的战场上,这边才治好,那边的呻吟就已经微弱得听不见。
“阿月,快去。”
“阿月,快过来。”
“阿月…”
手里扶着的人忽然面孔变化,从年轻的士兵变成一个老者,她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几下。
姜月瞬间睁大了眼睛,拼命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师父!师父!你说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听清。
熬到灯净油枯的人,死亡是瞬间降临的。姜月永远忘不了,那日师父带着她匆匆走向下一个病患时,毫无预兆地忽然摇晃了两下,之后便骤然向后跌倒,在自己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梦境混乱,现实的愧怍与过往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姜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当年救治流民的时候,她即使力不能及,好歹还可以为他们奔走。
现如今,她却只能眼睁睁的送这上千士兵去死,什么也做不了。
床榻微微凹陷,有人在床边坐了下来。
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
“她怎么样?”
“不怎么样。无用的善良太多,软弱得叫人失望。”
“谁问你这个了!”陈洛川暴躁道,“她退烧了没有?”
陆柒轻哧,“你瞎?眼皮都是红的,烧得厉害。”
陈洛川深吸了口气,“陆柒,不管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此为止。我姑且当你们是女郎间的玩闹。”
陆柒挑了挑眉,刚要开口,只觉床铺忽然动了动,低头看过去,姜月正吃力地张开了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
“你说什么?”她顾不得跟陈洛川理论,俯下身去听。
然而姜月却是摇了摇头,散乱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粘在白皙泛红的侧脸上。她用力掀起眼皮,看向塌边长身玉立的青年。
陆柒顿了下,直起身。
陈洛川一直盯着这边,姜月的神色变化一丝一毫也逃不过他的眼睛,顿时大喜过望,走到床边蹲下。
这样清晰地看着她一副憔悴病容,他又心疼得不行,小心伸手在她颊边轻刮两下,帮她挑开碍事的发丝。
“想说什么,嗯?”
姜月慢吞吞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艰难地摸到被角,想让口鼻完整地露出来。
她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扯不动厚重的棉被,只能小小按开一个口子,微凉的空气从掀开的被角钻进去,袭上脖颈前胸,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陈洛川大惊失色,赶紧捉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又伸出另一只手把被子细细掖紧,“别乱动,别乱动。”
姜月像是因为被他打断而失了力气,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又半阖了眼睛轻轻喘息起来。
她没有余力抽出手,陈洛川便厚着脸皮拢住她微微发烫的十指舍不得放开,又把手伸到她颊边让她偎着,只觉得整颗心都酸软得要化成一汪滚水。
放在平时,她是绝不肯这么乖乖靠在他手里的。
这绝情的小娘子只会不停的把他推开,姻缘、功业,样样把他排除在外,避之不及。
陈洛川心里苦笑了声,他只是晚来一步而已,怎么就好像再也追不上了。
他惩罚性的在女郎面上轻轻拧了把,却是一点力气也没舍得用。
陆柒看得直皱眉,有心把他扯开,虑及人是姜月叫过去的,又只得作罢。
两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姜月开口,她也终于喘匀了气,微弱的声音吐字清晰,
“…滚,滚出去。”
两人同时愣了下。
陈洛川立即反应过来,一下子瞪起眼睛伸手指向门外,“听见没有?叫你滚出去。”
“…咳咳咳…陈洛川,你,你给我滚出去…”
陆柒脸上明晃晃的嘲讽刺眼至极,陈洛川面上挂不住,霍地站起来。
他大步走到桌边抽了把椅子,咔一下放在床边,狠狠坐了上去。
“凭什么!她这样逼迫你,你不叫她滚出去,叫我滚出去?”
姜月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只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
陈洛川气得两眼发红,但到底没忍心这时候和她过不去,沉着脸起身甩袖走了出去。
陆柒立即占了他的椅子。
姜月却又别过脸不说话了。
陆柒本以为她叫陈洛川滚出去是有话与自己说,见状错愕了下,随即又明白过来,低头一笑。
“我不日便会启程。”
姜月目光一凝,缓缓看向她。
陆柒握了握她的手,“不要担心,我已都交待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也没人能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她自始至终没有提逼问姜月的事,也没有半句解释安抚,即使这件事在对方身上留下的恶劣后果正明晃晃的呈现在眼前。
“若是无话对我说,我就走了,你清静地养病。”陆柒又坐了会儿,淡淡道。
姜月微微闭了闭眼睛,温热的液体无声地从睫间滑落。
“…那便恭祝将军此行,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