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边积累不少昨日的脏雪,走廊上教师学生们来回行走,鞋底假的污迹将洁白干净的积雪块染成灰色,尽头那边还有学生扮成的志愿者打扫走廊。
周梨的手还是冻的通红,她回到教室抱着白蔚棠为她接的热水瓶,源源不断散发的热量捂热指腹。白蔚棠在座位旁边看着向某个方向发呆的周梨,顺着目光看过去,猜都不用猜必然是某个人的座位。
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可惜现在座位上的,只有半个小时前周梨接触的印象最深的齐言妈妈而已。
环顾四周,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学面孔,目光扫过身边在坐着的家长左侧站立的同学。周梨渐渐皱起眉梢,没有看到想看见的面容。
——齐言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的妈妈来参加家长会,找到他的座位坐下去,其他人身边都站着学生。
就齐言的妈妈旁边空无一人。
“好了,尊敬的各位老师家长,以及亲爱的同学们……”老李头握着刚从年级办打印的演讲稿,紧张又坦荡地站在讲台前方,话说到一半后又顿了顿,刻意清清嗓子,最后排的男生笑着吐槽老李头又开始唠叨了。
家长会前期是最无聊最枯燥的缓环节,向来都是什么班主任总结、任课老师代表发言,高级点的再整一个PPT边说边讲。
真无聊。真无趣。
周梨打了个哈欠,整个教室里就她一个学生坐在座位上——她的家长请假没有到校。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可以坐着开两三个小时的家长会,更何况她站久了容易低血糖。
旁听家长会。
这可比看白蔚棠滔滔不绝讲追星八卦、齐言给她讲物理题还没意思。
“家长会家长会,让全体家长都过来开会就差不都得了,为什么学生还要到场?”周梨稍微侧着身子对后方站立的白蔚棠吐槽道。
“……这你问老师去,我也不知道。”白蔚棠无语地回答道。
“在这隆重又盛大的家长会中,在这次的联考之中,我们的全校第一就刚好诞生在我们四班,这是一件非常幸运且值得表扬的事情!”老李头翻页演讲稿,殊不知讲台下的学生几乎快要站着睡着了。
“……而努力优秀的孩子,一定会有一个在背后默默支持、辛勤付出的好家长!”
努力掀起眼皮的周梨顿然睁眼,脑中隔绝一年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
老师,有没有可能。
这台词去年就说过了。
同一个老师,同一篇演讲稿,同一批学生,而且还是……
同一批家长。
为了防止在家长会上睡着丢脸事情的发生,昏昏欲睡的周梨决定做点事情转移注意力。她抬起眼睑,刚好一抬头就看到斜前方的齐言妈妈。
不得不说,看背影,不愧是母子俩。
齐言的妈妈就是清冷长相的那挂,齐言不笑时就给人淡淡的疏离感,想要靠近却无法靠近。这也是周梨很少见有人主动和齐言搭话的原因。
“这位为我校长取得荣誉的学生,在家长会开始之前就跑到我办公室里说,他的妈妈身体不舒服不方便开家长会,我在重重考虑之下还是批准了。”
斜前方的女人原来还稳稳当当坐在凳子上,闻言后身体一滞。
老李头继续叭叭叭:“可是没想到,有坚持不懈努力学习的孩子也会有上进拼搏的家长,全校第一的齐言的家长还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努力,为了孩子的前途而到校参加演讲会!多么可贵的精神!现在站起来让各位家长认识一下。”
被点到名字的齐言的妈妈纹丝不动。
周梨脑袋上冒出一个小问号。
老李头见状,以为是齐言的妈妈没听清,下意识打圆场:“哎估计我们全校第一的家长还不知道齐言考了如此优异的成绩,这就是孩子报答母亲最好的惊喜!齐言妈妈,不妨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或者分享一下教育孩子的经验?”
目光所及的背影如同整个人被钉子狠狠钉在了凳子上,单薄的毛衣随着呼吸而小小的起伏——周梨也不清楚大冷天的为什么要穿一件毛衣,不穿羽绒服,这不纯纯找冻受吗?
周梨的视线又愣了一瞬。
齐言的妈妈,好像在……颤抖。
幅度很小的在颤抖。
就在周梨神情冷了一下,眼睛盯着齐言的妈妈,眸子中藏在深底的恐惧和紧张交织成大网,包含从内心涌上来的筒子楼女人的发疯怒吼,甚至连凳子也稍微往反方向挪了半点。
她不会……
整个教室的家长被老李头的看似点名实际夸样的语句所吸引,几十对目光聚集在齐言的妈妈身上。有敏感的年轻家长皱眉,侧着身子对旁边同学的家长窃窃私语。
声音不大,但周梨在位置上坐着,恰好能听见。
“这是齐言的家长吗?怎么还不站起来?老师说了两遍,一动都不带动的,架子真大,不给老师面子啊。”
“谁知道呢?你看她,不是,你看她表情!我感觉好瘆人啊……一直瞪着空气看,好像是谁招惹她了一样。”
“对啊……到底什么情况?我之前就听我家孩子说这个叫齐言的学生家庭情况不太好,听说是从外地转来的,谁不知道我们县城教育资源最差?家长能狠心把学习的好苗子弄到这里,真的是为孩子好吗?”
“就是就是,我说话难听点,也不是诅咒人家啊……他妈是不是有点问题?”
“……”
眼看周围的舆论从期待转变为怀疑,几乎快要上升到齐言的妈妈甚至齐言本人身上,虽然说周梨见过齐言的妈妈发疯时的模样,十分恐怖,但绝对不能在家长会上爆发,周围都是桌椅,后果不堪设想。
周围的人都是离得远远的,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怪物。
没有人打破这个静得离奇的气氛,也不好这么继续下去。周梨从座位上站起身,身子往前倾斜,左手轻轻碰了碰齐言的妈妈的肩膀,温柔地说:“阿姨,你的孩子很优秀,老师和各位家长希望你起身分享一下经验可以吗?”
话音刚落,女人长舒一口气,如同从魔障中被救出来重见天光,大口大口呼吸,微红的眼眶里眼珠子转动,似乎在憋眼泪。听完了周梨的话,她后知后觉站起来,环顾四周,尽管周围是不友善的目光,依然说道:“大家好,我是齐言的妈妈,在教育齐言这方面上,完全是我来管教。他比较内向,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流……”
这时有个家长不合时宜地提出疑问,直接打断齐言妈妈的分享发言:“诶我想问一下,不好意思打断了啊,您在管教齐言完全是自己一个人管教吗?齐言的爸爸是怎么教育齐言的?也跟我们讲讲呗,回去跟我孩子他爸参考一下。”
刚刚好转起来正在分享经验的齐言的妈妈,此时又诡异地沉默许久。
倒映出许多星星的眼眸中,星光黯淡下来,只剩下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海域,仿佛无尽宇宙的漩涡,看一眼便会让人吸进去痛不欲生。
像是在不满这位家长没礼貌的打断。
但旁观者周梨总有一种感觉,齐言的妈妈双眼无神,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陷入了莫名的情绪中,剥开外表平静的外壳,其中的悲伤向外潺潺流出。
她在难过。
不,她在逃避什么。
周梨更疑惑了,难道说,齐言的妈妈是在撒谎?
“诶,这位家长是身体不舒服吗?您的孩子齐言之前跟我说了,身体不舒服还强撑着过来参加,我这当老师的当时又忘了,哈哈,请坐请坐!”老李头见状又不对劲,马上给齐言的妈妈找了个台阶下,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下,反正是被强制下去了,“来,下面有请班里第二名的家长上台发言!大家掌声欢迎!”
班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仿佛刚才的诡异的闹剧没有发生过。
周梨垂眸,盯着桌子上的演草本,抿了抿唇。她从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打骂齐言的妈妈的那一刻,就一直不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
那天筒子楼中的摔饭盒、各种污秽的词汇如刀刃一样捅进齐言身上。
就算齐言在家里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当父母的也不能这么对待。
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对待仇人。
冬季晴天的风像是春日中的嫩芽浮上一层白雪。柔和的风从西侧窗户外面的操场吹过,萧条的树枝上端皆有玉质似的积雪覆盖,风一吹,蓬松的白雪从树梢上跳下来,有的打在四班的窗棂。
被热水瓶暖得热乎乎恢复正常体温的手指微微动摇,掀开演草本。在演草本的最后一页背面的最角落处,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齐言。
拿起自动铅笔,绕着清秀娟丽的字迹画了个圆圈。
周梨继续想着。
没见过哪家的暴脾气家长对待自家孩子的,这都能算的上“恨”了。如果真的是“恨”,那为什么又要违背齐言在老师面前的家长会请假,反而自己主动过来呢?
这说不通。
一点逻辑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