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点，林唯悠起床后，拉开将房间堵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溜不进的窗帘，看到窗外难得的大晴天，他决定起床出门吃个早餐。

小区附近的一家肠粉店现在是一对年轻夫妻在经营，以前的店家是他们的父母。子承父业的饮食店，最怕的就是味道会变，好在小夫妻接手之后，没有乱改配方和做法，味道一如从前。

林唯悠从小就在这里吃，对于他来说，肠粉好不好吃的标准，取决于跟他家门口的肠粉店像不像。

这个点，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店里现在没几个人。将林唯悠点的肉蛋肠端上来后，忙碌了一早上的小夫妻，终于得空歇了下来，一起坐在一张空桌前看短视频。

林唯悠喝了一口店里免费配的豆浆，自家泡豆子磨的，是适合入口的温度，甜度也刚刚好。在短视频的背景音乐和时不时传来的小夫妻的笑声里，林唯悠慢悠悠吃完了早餐。

吃过早餐后，他买了点水果区了秦兰芳家，陪她看了会儿电视。电视里播到“......饮天x丹参保心茶”的时候，林唯悠接到了李新月的电话。

“小林啊，你今天有没有空？”李新月的声音里透露着焦急。

“有的，怎么了？”

“是这样的，你张露姐今天要请假，她老家突然出了些状况，要回去看看。小吴得替她的工作，去给一位老人家洗澡，就是你们小区8号楼的那个陈建华家，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去帮帮忙？”

“可以去，没问题。”

社区为老服务中心缺护工一直都是李新月最头疼的事。年轻人嫌累不愿意来，即便来了，也很难留得住人。比如在照看失能老人时，需要使力气的时候太多了，年纪大的护工又容易腰肌劳损、患肩周炎等。一旦有护工因为养伤或者其它的事请假，那就是雪上加霜。

李新月让林唯悠去帮忙的，是社区为老服务中心为失能、半失能老人提供的上门助浴服务。人到晚年，连洗澡都会成为难题。老人自己无法清洗是一回事，就算子女想帮老人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常见的情况是这一类老人的子女多半年纪也不轻，没有足够的力气搬动一个老人并完成清洗工作，另一种情况是老人的配合度不高，所以他们只能向请护工来帮忙。他们今天要去的这一家的情况，就是后者。

按响门铃后，是一脸倦容的陈小梅开的门。陈建华这辈子养了6个子女，5个去了外地定居，最后老了身边只有陈小梅一个人愿意照顾他。可她自己也50多岁了，是很典型的小老人养老老人的家庭。

一进门，林唯悠就听到了陈建华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滚出去！”

林唯悠快手接住了一个飞过来的不锈钢盘，朗声向陈建华打招呼：“陈爷爷，早上好啊！”

盘子没砸中人，陈建华气没消，转而在屋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地骂几句。

陈小梅连声道歉，小吴和林唯悠都没在意。

别说他们了，大部分时间里，他连陈小梅都认不出来。阿尔兹海默病到了中度痴呆期，记忆严重受损，情绪也越来越急躁，还会出现尿失禁的状况。

他们进屋的时候，林唯悠就闻到了屋里的难闻的气味。很多人会把老人身上的异味作为判断他们没有得到妥善照顾的依据。因为这往往意味着排泄物没有及时清理、长期没有洗头洗澡等。

可林唯悠知道事实并不一定如此。

他之前也来过好几次，所以知道陈小梅有多尽心尽力地照顾陈建华。她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依然有很多不可控的状况会时不时地出现，让她不得不像根绷紧了的弦一样，提心吊胆地过每一天。她想父亲过得开心，拥有体面的老年生活，可是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足做到这一点。

无奈之下，她去了很多个养老院实地考察过那里的看护情况之后，最终选定了一家养老院，打算将老人交给护工来照顾。可她的兄弟姐妹还有其它亲戚知道后，都怪她不孝顺，非要把老人送去养老院给别人虐待。

越是善良的人也容易被人道德绑架，最后陈小梅还是选择了将陈建华留在家中自己照顾。

林唯悠第一次听说前因后果的时候，半天都没说出来话。

明明那些人在陈小梅焦头烂额的时候，一次都没有伸出过援手，却在她打算把父亲送到养老院之后，一夜之间全都冒了出来，好像他们有多关心陈建华似的。尤其是她的兄弟姐妹，总是以为给了钱就尽到了义务，没有亲自照顾过□□一天，却总是指责陈小梅没有将父亲照顾好。

“孝顺”是个多么容易说出口的词，可数年如一日的坚持不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真的让他们回来照顾陈建华，他们又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

林唯悠帮忙打扫卫生的时候，小吴和陈小梅千辛万苦哄好了陈建华，答应了去洗澡，可坐上洗浴椅后他却突然反悔，大喊大叫着要往外面冲，嘴里不停地念叨“这里有人要害我”。三人合力制止了他，又哄了很久，才在鸡飞狗跳中，艰难地完成了这次任务。

将陈建华送回房间后，陈小梅不停地向他们道谢，还拿了一些水果让他们吃。小吴说马上要去下一个老人家，林唯悠也抬手拒绝，说先不坐了。

“小林！你的手怎么了？”陈小梅突然抓住了林唯悠，紧张地问。

林唯悠听了她的话，侧头看了一下，这才发现手臂上有几道抓痕，应该是刚才陈建华挣扎的时候抓出来的，“没事，过会儿就消了。”

“怎么没事啊，都渗血了。”陈小梅的话里带着懊恼，她刚才的注意力都在陈建华身上，完全没有心思注意到别的。

“真没事，我回去擦点碘酒就好了。”

“不行，就在这里先处理了吧。”

林唯悠推拒不过，只好坐了下来。

陈小梅很细致地给他的手臂消了毒，擦了药。不难看出来，她照顾人的经验很足。只是每次来他们家，林唯悠都感觉陈小梅身上的疲惫越来越重。每天照顾一个年迈老人已经足够辛苦，而被自己的父亲当成陌生人，无疑加重了这种痛苦。

按理说，别人的家事他不该多嘴，可陈小梅身体也不好，分明也该有人照顾，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说：“陈阿姨，我还是觉得，将陈爷爷送去养老院更好一些，这样你也能好好照顾自己。”

亲力亲为当然是一种美德，可是不应该以蚕食另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

陈小梅长叹了一口气，“唉，我又怎么不知道呢。可是......”她低着头，收拾桌上的碘酒和药膏，将它们放进医药箱之后，紧紧地抱着医药箱不放。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白天请护工上门照顾陈爷爷，晚上你再来照看他啊。日间护工的费用会比晚间的便宜很多，但是能分担掉你的很多照护工作，你也能分出时间回去看看家人。”林唯悠说。

陈小梅的家人不同意她将照护陈建华的责任全都包揽过来，怪她拎不清，所以她只能自己搬回父亲家里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用在了一处，就难免会忽略另一处。林唯悠这么说，就是正好说中了她的心事。

但是像陈小梅这样习惯性付出的人，劝她要对自己好点，她是听不进去的。

林唯悠斟酌着，又下了一剂猛药：“如果你先累倒了，那陈爷爷要怎么办呢？你的身体好好的，才能陪他更久，不是吗？”

陈小梅听了他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揉搓起了医药箱表面一块小小的、残留了很久的标签胶，陷入了沉思。

林唯悠没有打扰她，从刚才陈小梅端上的水果盘里挑出一个苹果，拿起水果刀开始削皮。当成功地一刀削下一整条完整的苹果皮时，他在心里暗叹，哇，我果然很厉害。

等他把苹果切成块，削去果核的时候，陈小梅才终于出了声：“我会考虑一下的，谢谢你啊小林。”

林唯悠将苹果递给了陈小梅：“太客气了陈姨。护工的事，可以问问服务中心的李姐，她认识很多又专业又负责任的护工。”

照护久病患者的重担会压垮一个人，也会消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所以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陈小梅经年累月地照顾了陈建华那么久，林唯悠却没听她说过一句抱怨，但她有多累，明眼人都能看得见。

无论如何，林唯悠都无法替她做决定，只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为她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

变成“轮班制”的话，那么她起码还能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