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殷的“势”倒了,他却没有死。
素柔淡淡叹息:“真难死,非要叫我再妄增杀孽,既然如此,我们便再来。”
南月不知何时停在她身旁,抄着手,眼神却淡淡睥着:“你怎么惹恼那酸书生,他似乎怨念颇深,回来后更是消极颓唐。”
素柔心道,还能如何惹恼,她借他之手跳起来辞希月的杀心,这人却惨死,韩啸林无非将这口大锅扣在自己身上。
无妨。
如辞希月这般,若非为了报仇,便早就求的一死,如今不过求仁得仁。
一个烈丈夫,窝窝囊囊的活着,迟早也要疯掉的。
像他们这种人,本就如此。
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素柔静坐在窗边,手中剪出了轻巧的窗花。
夏天,这炎热的夏天,裹着好多人的鲜血,汨汨而下,红色的血珠沾染了白丝绢。
暗淡的窗外站着人影,向天举起一单柳枝,影影绰绰映照出窈窕的身姿。
夜鬼哭嚎,凄厉凄厉。
素柔隔着那窗子,轻轻的问道:“韩大人还在病着吗。”
南月从阴影出慢慢叹息:“他大概是道心破碎了。”
酥素柔手中飞针走线,眉眼浅淡:“韩大人仍旧是个士人,就连射出去的利刃都不开窍,这样的人,又怎能不输呢。”
她起了身子,从半遮掩的窗非中,似乎同城主的双眼相对。
那双沉凝于幽深寒潭的眼睛,静静望着她,似乎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筹谋算计,她在高流险滩之上,操纵者危险的干弄潮,而他则在船尾,就那般不声不响的望着她,偶尔在大潮将至,她便轻轻抚手,同她一起驾驭险滩。
他…… 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想起了妹妹说的话,那带着盎然笑意的眼睛,如同水波一般荡如她的心头。
“姐姐,这大概便是宿命。周家的男人杀了你,另一个像周家的男人又救了你。”
湖面中的自己,眼中似乎带着淡淡的倦怠。
南月笑嘻嘻的挂在墙上,随手撒了一把纸钱。
“怎么,又在这里顾影自怜?还是在想着,纵有绝世容颜,怎么还会有人舍得伤你害你?”
她并未言语,顾影自怜,亦或是青鸾舞镜,见镜中那个哀伤的自己,滴血哀鸣,不甘不屈。
南月的声音在这空旷萧索的山谷中涤荡着:“魂归来兮——”
素柔不禁笑道:“你三天两头做法事,金老板的三魂七魄就要被你摇散了吧。”
南月笑道:“依照这小子的性格,想必此刻正乖乖投胎,只是必定在阴曹地府也想着阴我一把。”
素柔见她侧颜,那笑容真挚爽利,仿若提起旧友,她不禁新生敬佩,亦对南月肃然起敬。
人生大喜大悲,大善大恶,这个女子都经历过了。
可是她如此坚韧,开的灼灼风流,无论是为了报父母之仇,杀了昔日的青梅,还是日日回响,记得她的号,为她诵经祈福,该到哪里,他便做到哪里。
素柔垂眸,只摩挲着山间的花。
城主在山涧下,沾湿了晨露的衣裳迤逦绵延,他垂首折下一株淡紫色风铃,那双眸子始终望着她,将风铃花轻轻放在石座上。
南月眼含笑意:“莫待无花空折枝呵。人间有情,不要因为一段过去的情,就丢下所有的情。”
她的面色浮上淡淡的忧伤,神色空远:“那个死去的人,他也还是很好的人。我知道他不是有意害我父母,只是他将我家族拉上了政治的轮盘,在他有这个赌博的想法之时,我们的命运就无法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金无极与南月,都是恩怨分明之人,正如金无极在赌输,连累南月家灭门,他便知道他们再无可能,南月也知道,当她身不由己之时,她便失去了爱人,剩下的只是仇人。
他们都安然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素柔想起金无极死前的神情,他微笑着,或许一如多年前,总是带着些纵容的看着自己的少年情侣,始终将他当做一个要倾尽一生去爱的妹妹,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帮她理了理鬓角的晨露,好像下一秒钟,他们仍然将再回。
南月喃喃道:“我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他转过头望着素柔,泪珠滑落:“但是你还可以,因为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素柔总是想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呢。
姜家的女性似乎总是在追求极致的爱,可她大概是那一群执拗之人中最不安分的羔羊。
她勘误着人性的恶劣,在冷静的镜中,审视着自己,审视着自己眼中的他人。
若说他对周其殷有多爱,那或许叫做爱,想同她遥望未来得到一切。
然而对于他的算计,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并非被背叛后的痛苦。
血液中强烈的好胜心与胜负欲望在第一时间反扑,她的血液涌现的是不甘,她不甘于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敢挑战她的女性尊严,背叛她的选择,这简直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她愤怒的是那个意外,甚至是被算计来的孩子,是她决定让她成为血肉的选择,而对方竟然胆敢剥夺他成为母亲的权利。
她冷静的迅速转换角色,占据道德制高点,随后展开强烈的报复,并且让死去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他们的罪名。
可是在她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丝隐约的渴望,每到月色沉寂,就如同恶魔一般啃噬她的心灵。
南月的手中穿着万千丝线,眼中华彩毕现:“我方到这里的时候,偷偷躲在老爷子的墙根底下哭了好几天。”
她是被城主像捡垃圾一样捡起来的。
那时候这城中只有星星两两的人。
老爷子整天笑眯眯的,可是总让人觉的害怕。
公子像一只山间的魅艳山鬼,他总是神色淡淡,可是那张漂亮的脸庞,却让她无所遁形。
她的舒家,曾经是金无极之前,能够同姜家抗衡的天下第一大商人,然而她却已经不是富甲天下的首富小姐,高床软枕,金奴银婢的日子已经过去,最初对爱侣的恨到现在的茫然麻木,不过短短的几日。
“我不似你,我不知道姜家为何能够养出你这般坚韧的女孩子”,南月手中正在织就,正是家族秘传的地狱裂变图,那是他童年的记忆,无数次提醒着族人死时的惨状。
“我想报仇,可是我连怎么接近仇人都不知道。就这样在谷中,眼泪要哭的干净了,便去老爷子哪里找饭吃。老爷子笑嘻嘻喂我一碗饭,我吃了一个口,肚子疼的翻在地上。老爷子从此对我说,吃点教训,别再相信旁人了,这时间,人总是自己过活。”
“老爷子说,这城中不收无用之人,无论是颠沛流离,还是穷凶极恶,都要有自己活下去的能耐。他问我我会什么,我会什么呢,我只会那些诗词歌赋,轻歌曼舞,就算做了姐的时候,家中的财务大小,都是爹爹和那人管着,我只是学着看着。”
“我帮老爷子耕地,喂死了土地,帮城主晒书,晒出了一推黄斑,先城主采药,我拔光了他的毒草。先城主要啥我,是城主留下了我 。”
素柔心中一动:“她,为什么要留下你呢。”
南月幽幽道:“城主说,我无所长,但有忠贞,被背叛过一次的人,不会再相信别人,但是会永远服从将他拉出泥潭的人。”
她叹息道:“城主他,只是想要救我而已。即使他如同看待一只蝼蚁一样,想要看看蝼蚁如何存活,他终究救了我。”
素柔笑道:“我们在他的眼中,也许都是蝼蚁吧。”
南月的燕尾淡淡扫过她的面容:“在他心中,你只是个女人而已。”
素柔默然不语。
南月笑的意味深长:“你想不相信,同样的血液会被同一种人吸引。素柔,姜家相面之术天下无双,能够凭靠面骨断亲疏。看到城主第一眼,你就知道他是周其殷的血亲了吧。其实再隐藏也没什么意思,城主他,是周其殷同母异父的兄弟——。”
素柔“腾”的一身站起来,嘴唇动了动。
她说的对,从自己见到城主第一眼起,便看到了二人血脉上的联系,就连红菱妹妹在江南也发现了二人之间的端倪,她的话语之前,亦在告诉她,她被周家人所杀,又被周家人所救。
真是冤孽。
南月见她,眼眸流转,颇带着调笑:“怎么——我说了几句,心思就这样活泛,看到城主和你的老情人有点关系,是不是感觉不同?看来,襄王有心,神女也并非无意吗。啧啧啧,我要去找老爷子喽,年轻人真是……”
素柔轻轻叹了一口气:“合该去观星,老祖宗留下的手艺都快忘了,真想看看老天爷到底什么个意思,偏偏就周家的男人折磨我。”
南月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这还不容易,你不晓得,城中见了观星台呢,不过,你要去找一个很麻烦的人。”
素柔忽然闲极无聊,便将小柳薅了过来,笑眯眯的看着他:“吃糖葫芦么。”
小柳脸蛋儿冷冷的,不一会儿垮了下去。
他仍旧是个孩子,更是个聪明脸蛋儿笨脑子的孩子,那些狡诈诡谲,是来自生存的经验,然而一旦碰到心思沉重的“大人”,这孩子就危险了,恰巧城中都是这样不靠谱的坏“大人”。
小柳拉来瞳儿,将糖葫芦折开了,三颗给瞳儿,一颗给自己。
素柔相信,他原是想要都塞给瞳儿,可是瞳儿必定不会接手。
这对少年少女,实在有着无言的默契。
素柔给瞳儿递了解酸的酸果子,女孩子乖乖的接着,那爬行的小蛇聚拢着,女孩子霎时间释放阴气,血丝如同皲裂一般浮现在脸上。
素柔淡淡道:“莫吓到这些畜生,这些素青幼崽没什么毒性,胆子小的很。”
他拉扯两个孩子,同南月对眼神笑笑。
小柳抬起眼睛偷偷看着他,忽然悄声道:“你在我们这儿折腾了小半年了,将来是我们的家里人吗。”
素柔歪着头,顶意外的:“家?”
小柳擦擦嘴,眼睛直愣愣的:“老韩说,大为国小是家,咱们就这么几个人,那不就是家吗。”
素柔自己浅浅淡淡地想着,想了想,竟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反而是小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你笑啥——哎!”
小柳被掐的龇牙咧嘴,嘟嘟囔囔的看着一旁掐着自己腰间肉的瞳儿:“干啥啊瞳儿。”
南月端上了果酒,眸色柔和静谧:“虽说是孩子气的话,但是孩子的话,往往是真实的。”
素柔淡道:“这里怎么不就不能是家呢,这是天下所有伤心人的家。”
南月的眼神明灭:“所以,你要留在这里吗。”
素柔望着那遥远的云,苍色穆然:“我想要做的还没做完,我的生命不系在我身,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那一刻。”
承诺,他最不敢兑现的就是承诺。
南月却点头笑道:“好,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好啊!”
他们说起“家”,素柔却忽然很感兴趣:“城主同先夫人一直居住在城中,老爷子当年是第一个到的,甚至陪着夫人生下城主,第二个是大业三年被流放到这里的韩啸林,你是在成康三年被城主捡了回来,随后瞳儿出生,再次年小柳被带了回来,那么第七个人是谁。”
南月的脸色忽然有点不对,这是素柔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很复杂的表情。
“这个人吗,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麻烦家伙……你千万别被他的脸骗了就成。”
素柔记着这句话,便在城中漫无目的的晃着,她寻着月亮的残影走,随即一顿。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面前的青年堪称风华绝代,他有着不属于尘世的面孔,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群星的幽深与静谧,与离群索居的漠然。
可是身上却又感到哪里不对劲,因为真正的脱俗之人,恰恰已经进入抱朴守一、返璞归真的自然形态。
而这青年的平淡,却带着一种十分怪异的,仿佛是脱略于规矩之中的感觉。
她让自己想起了族中的一位四叔,平日隐居避世,不问俗世,人家总以为他要得道成仙了,青衫素衣,梅妻鹤子。
他望着别人,也总像隔膜着什么,只是像旁观者一般。
可旁人真要算计她,他总是先发制人。
她就那么顿了一瞬间,对方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射出流行般的暗器。
素柔被打的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