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柘很少再来淑云堂。
接下来的一个月,云起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洪家夫人来访,她家夫君才调任入京,带了家乡特色南乳糕,见是洪家娘子亲自来,贺云起便也撑着病体,前去周全礼数。不想赵书柘也在会客厅,见了她不过抬了抬眼眸,好像是看一个房里不熟识的丫鬟。
第二次是太后寿辰,赵书柘告了病假,托云起去奉送贺礼,为表其“诚意”,还来了一趟淑云堂。
那日天气好,云起在院子里坐着,趁着暖和也晒晒太阳,彼时身子还未痊愈,又添了头风病,便穿一件兔绒斗篷,戴一顶厚绒帽,见赵书柘进来,倒是惊了一跳,起身时身子重,扶着椅子才站起来。
“我如今也还病着,不如让方妈妈去。”云起低着眉眼,不敢看他。
多日来,气也气过了,痛也痛过了,可见赵书柘一切如旧,云起对着他,倒是半分埋怨都没有,她想,如果赵书柘此时问候一句她的身子,她还是会做个好王妃,贤良淑德,勤俭恭敬,装模做样,早睡早起。
但是,他没有:“不愿去就罢了,何必装病。”
后来,煜都城下了一场大雪,听说关瑶知在这天气里醒了,老王妃去闹了好些次,扬言要以死相逼,花知雨病弱,只有周宜跟着,跪在那茫茫大雪里。
外面天寒风大,云起怕受凉。
再后来,淑云堂里的下人,都因着各种缘由被请了出去,某个雪后天晴,云起打开院门,空空如也的院子,只站了她们主仆四人。
“这样也好,至少清净。”竹月拿着和人一般高的扫帚到门前去,自顾扫起雪来。
孙妈妈长叹一声:“听说直到那周宜晕倒在雪地里,书房的门都未曾打开过,听说老王妃也病了,全靠参汤吊着命,听说赵书柘执意要封关瑶知为侧妃,等过年开春,就要行册封之礼,听说……”
“孙妈妈,炭火都用尽了,厨房里吃食也不多了,您还是少打听这些。”皎玉冷的直哆嗦,想着如今吃了上顿看不到下顿,不觉忧心起来,“如今王府里是没人管咱们了,可姑娘身子还没好全,不能没东西吃。”
“那我还能不知道吗?”孙妈妈长叹一口气,这段日子已经从那箱子里拿了不少银钱出来了,可来日方长,手里不能没有现成的银子,“眼瞧着再过半月就是年关,今日去把那并蒂芙蓉簪当了,换些炭火、猪肉,再把许郎中那边的账目平了,人家还有个跛脚妹妹,也是要过年的。”
贺云起在房里缩着,手里的茶水渐渐也失了温度,她赶忙喝了一口,瞧那半盏茶水里孤零零飘着三片茶叶子,难怪寡淡无味。
她知道这是老王妃的意思,逮住了机会就把她往死里踩,谁叫她不站队,不为赶走关瑶知奉献一丝绵薄之力呢?
听皎玉说吃食也没了,云起想着,不如就不吃了,长姊死了,赵书柘从前的深情也尽是装出来的,她还有什么?不过烂命一条,还拖累孙妈妈三人也困在这里挨饿受冻。
不过,她要是这时节死了,哪怕她是个冒牌的贺三姑娘,孙妈妈她们作为陪嫁,说不准要在这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回扬州去,还不如等开春了再死,也算是再做件好事,为她们挑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她以前也是个伺候人的,什么活计都会干,如今便也不叫人侍奉,同皎玉她们一起起居吃住,浆洗缝补,烧火做饭的也不在话下。
本以为再没人会来淑云堂,苏见月这几日却一连来了两次,虽没说几句中听的话,却送了不少米面粮油及暖炉炭盆来。
于是入了夜,这淑云堂的四人,就挤在一间屋里,围在那炭盆旁边取暖,倒些粗淡的茶水,煨几个香甜的红薯,忽然也不觉得这日子苦。
“孙妈妈,这样坐着也怪闷的,不若讲些八卦故事来听。”见屋里炭火烧得旺,竹月将那窗户开了半扇,又扯了条被子来,几人拥在一处。
“是啊是啊,最近出门上街,妈妈可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皎玉被那煨红薯烫的面目狰狞,又不肯丢开,只得在手里滚来滚去,云起再旁边看着,忍俊不禁:“都烫成这样了,还不放下。”
“那你可问对人了。”孙妈妈亦是笑得前仰后合,依旧不忘接话道,“前日早上出门,才走到胡同口,就听说有人在长宁北街撒了一夜钱,街坊们一早路过,瞧着那地上散着钱,还以为是没睡醒看花了眼。”
“可真的是钱?”竹月觉得甚是新奇。
“那还能唬人的?听说去捡钱的人,把那街上堵得水泄不通。”孙妈妈聚精会神地讲着,“我一听,那还得了,赶紧回来拿了篓子去。”
“那钱呢?孙妈妈可捡着了?”贺云起听说有钱捡,也来了几分精神。
“等我过去,街上已来了两队侍卫,前后各有把守,不让人进去的,我当真是懊悔,何必要回来拿篓子,抢着去捡些用衣服兜着,肯定比没有的强。”孙妈妈咬牙切齿的模样惹得贺云起她们大笑。
那皎玉更是打趣:“若不是妈妈捡了,舍不得告诉姑娘?便谎称有官兵来,今日我定要搜搜妈妈身上,姑娘可要允准。”
“准!”贺云起说罢,那皎玉便嬉笑着作势要搜孙妈妈的身,孙妈妈最是个怕痒的,一面缩着一面求饶:“小姑奶奶,可饶命吧,我哪里敢骗姑娘。”
竹月看孙妈妈求饶,便回过身来抱住皎玉,笑道:“哪有这样的傻子?竟当街撒钱,孙妈妈胡诌故事诓我们,偏你这么当真。”
“我可没胡诌,我还专程去打听了,你们猜这撒钱的傻子是谁?”孙妈妈故作神秘,还卖起了关子,惹得那三个纷纷催道:“是谁?孙妈妈快说。”
“竟是凉平嗣王妃的亲兄弟,李家二公子,李昌源。”孙妈妈还特地压了声音,“听说他强娶千醉坊的十三弦不得,被人痛打了一顿,便使坏在街上乱撒钱。”
贺云起听到这个名字,不觉攥紧了拳头,姐姐黄土枯骨,李昌源这个始作俑者,依旧潇洒荒唐,作恶无数。
该死的人应该是他。
“姑娘,我还听说一个好消息,太后下旨让王爷今年入宫陪着守岁,还说叫带着内眷同去呢。”皎玉看见云起脸色不好,忙转了话题,“太后这么喜欢姑娘,若得了她的照拂,这日子肯定能好过不少。”
云起淡淡一笑,自顾倒了一盅茶水,喝了便回去睡了。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过了正午,赵书柘便应旨入宫,这一遭得在宫里短住一晚,到了除夕,再好生陪太后热闹一番,夜里守完岁,初一贺过新年才能回来。
因这一去好几日,便带了许多侍从丫鬟,浩浩荡荡的,当真是热闹。
关瑶知身子好些了,如今也能下床行走,可赵书柘疼爱她,依旧亲自抱她上了暖轿,云起坐在淑云堂里听说这一切时,心里丝毫未动,只是看那手上才起的冻疮,觉得又疼又痒。
“你们可听见李昌源的动静?”贺云起神色如常,向孙妈妈打听道。
“这街上都传遍了,李二公子今天又去了千醉坊,许多人已在那门口蹲点儿似的,等着捡钱呢。”孙妈妈挤出一个笑,“我老婆子也怪想去凑个热闹的,不知你允准不允准?”
“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若是挤坏了我可心疼。”云起还能说笑,可见心情不差,孙妈妈便放下心来。
才入夜,天上又飘下雪来,淑云堂比往日更冷,云起便一早招呼大家睡下,只等明日早起欢欢喜喜地过年。
估计也是这些时日累坏了,才半炷香的功夫,孙妈妈已然鼾声大作,云起见那两个小的也睡熟了,便起身套了件官绿的长袍,依旧束好头发。
如今西边角门上的小厮婆子甚为懒怠,早已不见踪迹,云起便径直开了门,直奔长宁北街。
虽年关将至,这街上倒比往日热闹十倍,多是因着李昌源过来守株待兔的,贺云起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刀,挤过那人海,进了千醉坊。
今日,她要趁着乱,一刀取那李昌源的性命来,也不是单为长姊,也算是为民除害,一定将这蛀虫就地正法了才是,至于能否趁乱逃出来,云起其实也并不做打算,因为这第二刀,是留给自己的。
不出所料,坊里也乱哄哄的,贺云起穿着赵书柘的衣裳,背着手,众人瞧着也知她是个有身份的,一路上楼都不曾有人敢拦她。
才到二楼,见无人注意,云起假意凭栏观望,偷偷将腰间带着的钱袋子打开,往下撒了许多钱币,等着楼下有人发现,便更是乱作一团,瞧着那许多小厮侍从皆如水里看见鱼食的鱼儿一般往这边涌,云起便扯着嗓子大叫一声:“李公子散金子啦!”
一时间,门外守株待兔的人也涌了进来,原来今天李公子不在街上撒钱,改到坊里撒金子了,发财了发财了!
千醉坊霎时间乱成一锅粥,上面许多人听说有金子捡,也往那一楼去,贺云起是拼了一把老命,才挤上这三楼来,东边厢房的大门依旧紧闭,云起试探着推了推门,也没听见动静。
李昌源该在三楼的。
“谁?谁打着爷爷的名号撒钱?”云起正打算一间一间地找,忽听见身后一侧厢房门后传出声音,她瞬间起了警觉,只等那房门打开,便过去一刀要了李昌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