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左府的时候还天亮着，等叶七擦干湿漉漉的头发，换上干净衣服再从屋子里出来时月色晴朗，却已是彩云逐月。
这会儿还真是静，秦牧半路带着自己的商队已经走，紫苏和重楼被一起安排与陆离一处，再加上整个队伍里只有叶七和罗秀是女子，她们便理所当然又被安排在一处。
陆南风送叶七回来，自己便一直在院子里等着，左府给他们安排的院子都挨着，与府里人的住处都远，到是清静。
叶七开了门，一抬头，就看见陆南风站在月光里，一身柔和的白色长衫，双手束在身后，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门响，陆南风转身，眸子里带着一丝还未褪去的温情，他看见叶七出来，于是开口对她道，“走吧，左候已经在等了。”
这话不是胡说，转过头，叶七就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仆役的服饰。
陆南风等在院子里，门口还有另一个人，叶七敛了刚刚浮上来的神情，乖顺的朝陆南风福了福身，轻声道，“劳烦公子就等。”
叶七垂眉颔首的跟着陆南风出了小院，小院外面，一个仆役领着他们穿过游廊往花厅而且。
这一路陆南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叶七却是在心里转了多少番，想着一会儿要不要找点什么说辞借口。
让个侯爷等个小丫头，这什么说辞才妥当？
若是放平日也就算了，可今日有这么多外人看着，大家的面子上总要过去吧。
一路忐忑的进了花厅，屋子里只有左容一个人坐在主位，他一手落在桌案上撑着头，目光显得有些空洞恍惚，听见有人进来，这才正了正身，将视线落在陆南风身上。
陆南风在左容跟前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了脚步，拱手行礼道，“在下陆南风，见过左侯爷。”
“小女叶七，见过左侯。”
叶七微微垂着脑袋，眼角的余光看见上坐的那位，五十开外的年纪，方正端直的气度，眉宇间似乎是能看出些那人的影子，只不过，一个旧居庙堂，另一个，却半生乡野，即便是像也不过是牵强附会的眉眼口鼻而已，那神态气质却没有半点一样的地方。
左容间陆南风不卑不亢的拱手为礼，略抬了抬手，道，“陆公子不必多礼，此次承蒙公子高义，将舍弟千里送归，我左家自当记得这份恩情。”
“左侯严重了，这本就是在下该做之事，”陆南风起身，目光磊落。抛却私仇不论，就算是个陌生人客死异乡，他若受了托，也定会将人好好的送回去。
“嗯，”左容微微颔首，若有若无的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陆南风的身上落在叶七身上，复又从叶七的身上转回到陆南风的身上，“我听他们说，如今，陆公子乃是现任的无风谷谷主，如此，陆公子与舍弟自然是比旁人更添了几分情谊，官家赐舍弟以亲王制落葬，这前后准备怕也还是要用些时日，陆公子不妨就在府上小住，待舍弟身后事了再行归去也算全了这一场相送的情分。”
“多谢侯爷思虑周全，只是，这几怕是就要打扰侯爷了。”陆南风又拱了拱手，算是应承了左容的安排。
叶七在陆南风身后听着，寻了机会便将目光落在这位侯爷身上打量又打量。
这侯爷之位虽说可能只是个清闲位置，但好歹也算是皇亲国戚，可她看这位，怎么都觉得好像跟自己心里“侯爷”的感觉那么的……不像。
假的？叶七开始胡思乱想，应付左容自有陆南风。
不过陆南风也不是个会应酬的，左容说什么，他答什么，左容不说话，他也便就那么站着。
从这点上来说，陆南风实在不算是一块好挡箭牌，不过无所谓，叶七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陆南风本就是江湖人，不会这些虚以逶迤的场面事很正常。
烛光摇曳，左容与陆南风说了些客套话，似乎就现出倦容，“陆公子安心住下，若有什么缺短就同竑伯说，他是府里的管事。”
“多谢侯爷。”
眼见左容说完就要起身离开，陆南风这才又拱手行礼打算送这位侯爷出去，可左容走到一半却又忽然转回头来，目光落在叶七身上道，“他们说，你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家母有话想问，你随李妈妈一同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吧。”
“是。”叶七乖乖行礼。
这边刚应了一声，门外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夫人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朝左容行了礼，便带着叶七走了。
这位利落的妈妈就是刚才亦步亦趋跟在老夫人身边的那位，叶七低眉垂首的跟着，不过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原本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留下，单凭那人入殓的几日时间上怕是不够，但若是出了左府再滞留京城，那似乎又太过引人注意……
“姑娘，老夫人正在诵经，你且在此处等上一等。”
李妈妈将叶七领到一处僻静的小院，随即开口对叶七吩咐了一声便转身挑开门帘进了屋子。
隔着挺厚的帘布，叶七都能闻到香烛烟火的味道，这里应该不是居所而是佛堂。
这位老夫人是为吃斋念佛的？
叶七眉头拢了拢，这可有些麻烦，若是个普通的深宅高门的老夫人，那无论喜恶都还有个方向，如今跟前这位吃斋念佛，求的不过就是个清净，那怎么办？
想着叶七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准备了东西的，她小声对身边的个婢女小声耳语了两句，那丫头挑了门帘进去，没一会儿那位李妈妈便跟了出来。
叶七怕惊动屋子里的人，只能将李妈妈往廊下又拉拽了几分。
见这丫头动手动脚没个规矩，李妈妈不禁皱了皱眉，她躲开叶七的手，低声道，“姑娘有事不妨直说。”
呃~这是被嫌弃了？叶七也顾不上这些，她只低声带着几分哀求道，“本不知今日要来见老夫人，我的行李中还有些东西，是……师傅留下的，是想着要给老夫人的东西，您能不能容我现在去取来？”
这一声“师傅”到底还是出了口，叶七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不过是个称呼而已。
“去吧。快去快回！”听闻是左卿的东西，李妈妈自然不会阻拦，她示意一旁婢女跟叶七一同，两人出了这院叶七就加快了自己的步子，这左府的院舍可比无风谷的要大多了，她怕回头那边诵完了经自己还没将东西拿回来。
让左容等也就算了，让老夫人也等那可就不像话了。
也亏得李妈妈心细，找了个婢女跟着，这一来一回走的似乎都不是同一条路，叶七捧着手里的东西生怕跟丢了前面的婢女。
这夜黑风高的，把她落在深宅的某个角落，那还不吓死她！
急匆匆的站回到刚才自己站的屋外，叶七这才顾上将气喘匀，好在屋子里诵经的声音犹在，那断断续续的木鱼声依旧。
又不知站了多久，叶七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也不知道陆南风他们都被安排去哪儿吃饭了，也不知道等她回去还能不能吃上一口。
折腾了一天就中午的时候咬了两口饼子，现在叶七满脑子的念头就是，自己今晚不是还能不能吃上口热乎饭。
“进来吧。”
屋子里的木鱼声终于停了，李妈妈从里面将门帘挑开，叶七赶忙正了正衣衫走进去。
“小女叶七，见过老夫人。”
叶七跪在地上行了大礼，上面这位是那人的母亲，她只当自己是替那人尽力一份微薄的孝心。
屋子里虽点了烛火，但与外面比却更暗淡了几分，那萦绕的香烛气息将这屋子熏染的肃穆安详，左老夫人手中捻着一串木珠，依旧还是白天时穿的那身衣衫。
“你说他有东西让你给我，可是真的？”从悲怆中缓过神来，左老夫人此刻语气平缓了许多，她平静异常的打量着眼前的小丫头，淡淡开口道，“他连自己的亲娘都能撇下，这许多年，连一封家书都不曾写过，丫头，你的东西怕不是自己准备的吧。”
“老夫人明见！这里怕是有什么误会。”
叶七没起身，依旧跪着。
“这些年待在师傅身边，虽不知他是否寄过家书，但却知师傅年年都会亲手熬制膏药，他说您早年曾受过腿伤，年暮，每每冬日饱受病痛之苦，所以便四处寻了方子，医典也好，民间也罢，但凡觉得尚可一用者，都会亲手制了送来京城。”
她将手里拿的两个木锦盒子排在跟前，然后将左边一个见方的盒子打开，这才又开口道，“只是……”
“只是什么？”见那木盒中果然膏药，老夫平缓的情绪又见波澜，只是这次她刻意掩饰不曾流露半分。
“只是，师傅说，他不孝在先，自不敢求老夫人原谅宽宥，更不敢让您为这一点点赎罪的小事挂心，所以……每次送，也都嘱咐那人不要说这膏药的出处。”
“哼，这话可半分都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虽心中悸动，但她却依旧言语冷漠平淡，“丫头，你小小年纪，满嘴谎话，可知错。”
“老夫人明见，我与您从未见过，若不是此番师傅身死，我连无风谷都不曾出过半步，您的伤痛我又怎么会知道。”
见左老夫人的脸色似乎和缓了几分，叶七这才继续道，“老夫人，我师傅从前是个怎样的人，我并不知晓，可是这些年，无风的规矩，便是扶弱济困，老弱妇孺更是倍加呵护，不信您大可去问随我们一同进京的旁人。”
“你说，你知我腿上曾有旧伤，你可知，在何处？”端坐于上，左老夫人俯视这跪在跟前的小丫头，小小年纪眉清目秀，到是有几分透亮清爽的模样。
“知道，”叶七抬头，道了声“请老夫人赎罪”，接着便伸手在左老夫人右腿的关节处揉捏起来。
“嗯。”左老夫人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又舒缓了几分。今日一日的进进出出，加上心中大悲刚过，此刻让叶七这么照顾免不得觉得舒服起来。
“丫头，这些都是他教你的？”
“是，”叶七垂眸应了一声。从前在无风谷她从来不会想起要学这些，每次不过在旁看个热闹罢了，只是今日这位老人家让她无端想起自己另一世的祖母，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承欢在祖母身边，一口吃食，一句玩笑，点点滴滴都是她记忆力抹不掉的东西。
原本，她以为那些往事都过去了，她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这一世她也并无亲缘相顾，可是……
“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你说，你从小就在他身边？”
“是。我是孤儿，从小被师傅捡回去抚养，一直就在身边师傅。”
“师傅……”左老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思绪萦绕半晌不语，好大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今日我也累了，你回去吧。”
“是。”
叶七停了手上的动作起身打算离开，李妈妈见她想走，这才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她手指的是叶七刚刚放在地上的另一个锦盒，与之前那个放膏药的盒子相比，这个盒子更大一些，更长一些，似乎也更深一些。
“这……”叶七朝外走的脚步停在原处，她还有机会将那盒子拿回来，只说是拿错了就行。
见叶七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左老夫人与李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对地上那个木盒到狐疑了几分。
叶七站在那儿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李妈妈不知缘由，又问了一句，她这才涩着嗓子道，“那……是师傅去世后我在他书案上找到的，想来……也许就是老夫人您说的‘家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