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对着闻禧,坐在一个水泥空心砖上,屈着腿,左手上捧着老式的铁饭盒。
矮马尾很大一束,但发质毛毛躁躁睡在干瘦的薄背上,那件灰色短袖,领子已稍有褪色。
闻禧瞄了一眼手机——13:20,举目望去,这四周除以外也没有其他人,况且似乎也过了饭点,看样子应该是身后这座厂子的员工。
闻禧默默地收回眼,脊背轻靠在墙上。
墙面有些不平整,像是无数根短刺扎着皮肤,墙面似乎被早上的日头晒了很久,上边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雨水依旧重重地往下砸,估摸着没那么快停。
百无聊赖中,闻禧不经意地又往边上打量两眼,女人的右手似乎除了夹菜还有别的动作。
雨水的嘈杂声中,闻禧似乎还捕捉到一丝丝异响。
倏然间,注意力莫名地多放了几分在她身上。
那点异响,窸窸窣窣的,像是——
闻禧沉思良久。
这是,翻书的声音?
雨声像是把那个女人和周遭的世界隔离开来,闻禧的好奇心被这略感突兀的声音吸引。
鬼使神差地往女人的方向又挪近一步,也顾不得是否冒昧,便伸长脖子,想着一探究竟。
顷刻间,映入眼底的一幕,让闻禧身形一顿。
女人脚尖轻轻踮起,双膝并拢,膝上恰好放着一本书。
那本书估计被翻看过许多遍,边缘褪色微微卷曲,纸张轻微皱巴,看着像是一本老书。
脑海中回荡奶奶说过的话。
——爱看书。
——下巴有颗痣?
心底倏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闻禧唇角不自觉勾起,声音带着兴奋,好像发现了宝藏,顾不得失仪,“李可?”
因为太激动,她甚至忘了,此刻,她应该组织着更礼貌的问候用语,“请问你是李可吗?”这样显然更为友好。
然而闻禧脑袋里和嘴上下意识说出来的,只剩下她的名字,或许是为了着急验证答案的对错。
话落的一瞬间,女人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滞,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还真有颗痣!
奶奶和她说的,这两个特征凑巧都对上了!
闻禧喜笑颜开,萌生出一种猜谜语猜对的成就感,她几乎已经能确定这就是奶奶提到的人,“你真是李可?”
眼前的女人像是没反应过来,只茫然盯着闻禧,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反应。
片刻,闻禧才从短暂的喜悦中清醒,她俩现在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难怪李可会是这样的反应。
闻禧急忙介绍自己,“你好,我叫闻禧,我是——哎,你!”
然而,话还未说完,面前女人的反应却完全在闻禧的意料之外。
尤其那充满疲惫的双眼,在闻禧手上的相机停留仅一秒后,整个人的神经像是在刹那间绷紧,眼中闪过一丝焦躁不安。
然后,像是一点也不想知道她是谁,未置一词,起身就走。
闻禧不解,着急之下只能提起奶奶的名讳,“我奶奶叫宋小澜,您有印象吗?我是她孙女。”
果不其然,她脚步再度停下,转过头的一瞬间,闻禧瞧见,那双含着血丝的圆眼,不知是震惊,还是恐惧,睁得大大的。
闻禧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心里有些发毛。
等待她做出反应的过程中,时间像是在顷刻间静止。
而后结果依旧没有改变,眼前的女人一言不发地又转过身进了厂房。
闻禧没想太多,下意识地,便跟了上去。
然而踏入厂房不过才两步,一瞬间,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最后闻禧也只能看着她走向厂房深处,而望而却步。
看来,下次无论如何也得在包里备上一包口罩才行,没有口罩,果真是误事儿。
*
回到家的时候,头顶上的乌云像是被大风吹跑,天空已经转晴,湛蓝的布景上飘着几朵白云。
院中的草木皆被雨水打湿,但被雨水冲刷过的院子,一切都是崭新的。
“闻禧,你是不是没带伞?”,奶奶从客厅出来,有些着急,拖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黏糊糊的声音。
闻禧扯了下唇角,“我忘了,奶奶。”
或许是她表现得太过明显,奶奶还是发现她的异常,“你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这一路走回来,闻禧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刚刚李可的反应。
她们也不过是只见了这么一面,甚至闻禧也没从她的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但不知道为什么,闻禧心底十成有八成能确定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奶奶的学生李可。
闻禧分明和她提到奶奶的名字,况且她那个反应,分明也是记得奶奶的,可为什么是她要跑呢?
这一切是不是有点太反常了些?
闻禧也不太拿的定主意,思前想后,又不禁自我怀疑起来,难道是把她当成了坏人?
如果是这样,或许她的反应应该算是挺正常的吧,说明她谨慎嘛。
闻禧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问出口,“奶奶,我看起来像坏人吗?”
“怎么了?”,听到她这么问,奶奶怔了下,摇了摇头,“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倒挺像是……被骗的那个人。”
“……”,奶奶也是懂一点冷幽默的,闻禧如实说,“奶奶,我好像见着李可了。”
“真的吗?”,奶奶眼睛亮了下,随即又想起她刚刚的问题,“这和你看起来像不像坏人有什么关系吗?”
“她……没搭理我。”,确切说应该是被她吓跑了,闻禧有些沮丧,“她好像很怕我,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坏人。”
闻禧摸了摸脸,片刻,她瞧见奶奶的眉眼耷拉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果然还是那样。”
这话什么意思?奶奶似乎对此并没觉得意外。
闻禧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她是个苦命的孩子。”,看出闻禧有很多问题想问,奶奶摇了摇头,而后吩咐她,“咱们把竹床搬出来吧,一会儿应该不下雨了。”
闻禧抬头看了眼,还在往下滴水的石榴树,犹疑道,“可是——”
奶奶笑笑,“放在屋檐下就行。”
折腾了半晌,一老一小,两人躺在屋檐下的竹床上,因为下过雨,暑气似乎也被雨水冲刷得消散殆尽。
奶奶一下一下地摇着蒲扇,和她说着李可的故事。
一家四口,在一场仇杀中,她是唯一的幸存者,那年的她15岁,初三。
而后流转在亲戚家中,她成绩很好,但亲戚家条件或许不太好,也或许压根没想过要送她念书。
于是在念完九年义务教育后,亲戚便让她在这镇上打工赚钱补贴家用。
一满18岁,又将她以高额彩礼,嫁给一个30多岁的男人。
年龄相差悬殊,但那男人似乎一开始对她还行,原以为日子会这样如流水般缓缓流淌着过下去,直到——
她俩唯一的孩子去世……
多年以后,再度经历亲人离世,还是骨肉分离之痛。
这个故事被奶奶提起时,是简化过的版本。
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将她30岁不到的人生,概括完整。
闻禧的心像是被压上一座无形的大山,一切话语如鲠在喉。
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人的悲苦,仅用十分钟不到,就能一带而过,可即便如此,那些痛苦也未淡化掉一些。
奶奶的情绪和那两行泪像是失控,怎么也停不下来,喉间再发不出音。
闻禧抽出一张又一张的纸,递过去,一遍一遍地抚过她的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奶奶哑着声音道,“她遇到这些事,不疯已是万幸,只是从那以后,向来就沉默寡言的她,变得更是一句话都不再说。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我也希望她能以此有些寄托,这样也好,所以我悄悄送过她很多书,也给她钱,一开始她从不收下,但或许是时间久了,不好拂我的意,久而久之,她终于肯接受别人的示好,只是依旧沉默寡言,但每次她收到我的东西,沉默流泪的画面,奶奶每次想起,就……”
“奶奶,你别激动。”闻禧顺了顺奶奶的气。
“奶奶,你想要我采访她的目的是什么”,闻禧思考着,“如果我采访她,这可不就是将她的伤疤揭开给别人看?对她会是二次伤害吧?”
虽然她们做纪录片的,希望能听到很多不一样的故事,也希望不会有被采访者拒绝的时候。
即便闻禧觉得这样的故事,在流量面前拥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无论如何,都是在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且一切都是在遵循被采访者自愿的前提下制作完成的。
“闻禧,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希望你能把她的伤疤揭露出来。”
闻禧皱眉,“为什么?”
沉默片刻,奶奶盯着天花板,“不是心理的伤疤,是实实在在的伤疤。”
而后语气顿了下,转过头,望向闻禧,“奶奶看到了。在她的腿上,我怀疑……”
“她被家暴了!”
闻禧眼里藏不住的震惊,目光因奶奶这一句,久久无言。
*
“闻禧,我要找你赎罪!”
傍晚时分,闻禧从开发区那边回来,还未进家门,便撞见闻滢正坐在石榴树下乘凉。
闻禧:“?”
闻禧径直进了屋里,把背包放下后,拿了两瓶桃汽水,一瓶丢给闻滢。
闻滢动作熟练地接过,而后继续道,“我明天被临时安排值班!”
闻禧啊了一声。
即便闻禧还未征得李可同意拍摄,但为了不耽搁拍摄进程,闻禧决定按照原计划先拍摄其他人的镜头。
明天是礼拜天,早两天前,闻滢便自告奋勇,成为被闻禧“雇佣”的一天,闻禧当然是求之不得,能有人搭把手可比孤军奋战好一百倍。
但……变数似乎来得有些措手不及。
闻滢提议道,“要不晚几天拍,闻子俊今年期末结束得挺早。”
“太晚了呢。”,说罢,闻禧一笑,“没关系的姐,工作要紧,不用考虑我。”
“汪汪汪!”,两人说话间,一只边牧又直奔闻禧这儿来,“云宝。”
闻滢朝着狗主人点了下头,“哎云笙,遛狗呢?”
赵云笙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不同之前,赵云笙今天的穿搭格外休闲。
简单的短袖短裤和白色球鞋,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那额间和颈间沁出一层汗水,特别像是刚从球场下来的模样。
看着特别男大。
饶是从不近男色的闻禧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都快忘了,以前赵云笙是校篮球队的。
他们俩都是江州一中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学生。
后来上了高中,他依旧进了高中部的篮球队,只是在没几个月后,就听到他退出篮球队的消息。
注意到她的目光,赵云笙饶有兴致地回看,慵懒悠闲地往门边一靠,眉峰轻轻上挑的同时,唇边被带上几分笑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闻禧却丝毫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她慢悠悠地收回眼,而后旁若无人地蹲着撸狗。
“闻禧,那你的拍摄怎么办?现在年轻人在家的也没几个。”,闻滢看她还有心情撸狗,愁得不行,“一时半会儿我还真不晓得找谁帮你。”
但闻禧内心平静又坦然,她没觉得有多大事,反而宽慰起闻滢,希望她对此不要有负担才好,“没关系的姐,我自己可以的。”
闻滢轻叹一声,有些歉疚,而后,又注意到站在门边,一言不发的赵云笙
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几秒,忽然闻滢心生一计,她
她抿着唇,憋着笑意,背对着赵云笙,缓缓蹲下,而后悄悄和闻禧使了个眼色。
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那谁是不是也行?”
闻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看过去,恰巧与赵云笙四目相对。
而后心虚地低眼,沉声道,“董事长帮我打杂?你听听像话吗?”
简直是倒反天罡!
闻滢愣怔住,眼睛眨啊眨,细想了下,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合乎情理,也在一时间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