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峥嵘在司令部耗时间的时候,钟如期在招待所翻看着这几日的审讯资料。
作为拟战部门的人,因为办事权限高,单位性质又特殊,大家都愿意避其锋芒,难免就养得这些人眼高于顶,一点儿气都受不得。
这不,才联审了几天就非常不满。自打警察办案讲证据,不搞屈打成招那一套了,剩下的就是靠一张嘴,问来问去,问得人昏昏欲睡。
部队的戴儒风又很阴险,警察问就不吭声,自己一问就各种插话,搞得自己思路总是被打断,以至于钓鱼都洒不出饵来。
他可是钟家这一辈里差不多能话事的人之一,何时这么憋屈过。但临出门时接到正在疗养的老爷子的电话,老爷子至少三年没公开露面了,他的话谁敢不听?他说盛极必衰,都要仔细些,这几年少干,乃至不干都可以,忌与人争斗。
韬光养晦这样的大智慧考验着人对欲-望的克制和对大局的掌控力,洞察人性与先机,岂是人人都做得到呢?
至少钟如期这样的小辈们这几年得志惯了的,更做不到。
京都已满城风雨,凌峥嵘另娶一事有无数个版本,每一版都与钟家姑娘无关。凌家的态度也很明确,待小姑娘忙完工作,再办酒席,俨然一副好事尘埃落定,只剩幸福的模样。可钟家姑娘受到的屈辱又该如何是好?虚度的青春谁来赔偿?
钟如心已亡故,一尸两命,钟如意精神衰弱,久治不愈,这血债忍了凌家这么多年,仅仅填进去一个凌飞舟而已,钟家人不甘心!
这次钟如意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钟家鸡飞狗跳,但凌家硬是一声不吭,钟如期宠妹妹,是以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上头交给他来橙色区审讯,他是一口应下的。
这任务凌峥嵘做的,后续扫尾审讯,他要叫他不死也脱层皮。想这么和和美美娶妻生子?凭什么?真当钟家没人了?
他捏着拳头狠狠砸向墙壁,透过招待所的玻璃反光,仍能隐约看出他左眼的异样,这是当年被凌飞舟一拳打中没能及时救治的后遗症,眼底肌某个神经受损,会不受控制地间歇性痉挛,疼得时候拿头撞墙尤不解恨,他必须吃止疼片,杜冷丁,计量一点点增加,多到钟如晋冷汗涔涔。
钟如晋是医管局的干部,负责药品监督分管出库入库等事宜。因为国药经历过匮乏时期,就实行了计划分摊制度,尤其是麻醉类严格管制药品的登记造册更为严格,不是简单的一张条就能出库的。但为了给这个大哥多弄些止疼的东西,吗啡,杜冷丁和氢玛啡酮等阿片类药物,这些东西用的人本来就不多,他想钻空子漏一点是一点。可随着药物的上瘾,钟如期的需求量逐渐增大。
每每遇到上头检查,他这个副处长表面上看着平静从容,其实内心里慌得恨不能跑路。这么大的亏空,好些全靠省立医院办公室管库房的秦医生在帮衬着,拆东墙补西墙,一年到头有六个月在愁入库,另外六个月在愁出库。
直到这一年里,钟如期对这些药都产生了耐药和依赖,精神上也有些异常,有一次给他弄晚了,竟被他用敲碎了的玻璃杯瓶渣子抵住颈动脉,钟如晋吓得惨叫,打破了造假的微妙平衡。
这一破,就彻底崩盘了。他只好给药留盒子摆在仓库里应付时不时的检查,每日惶恐不安,好几次都午睡时白日生梦,梦见东窗事发,国家将他押走枪毙了。临死前他哭诉供出钟如期,结果没等武警开枪,钟如期率先捅了他几刀。
钟如晋被吓醒后还记得梦里钟如期癫狂又阴沉的眼神,他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至少自己不能在被他裹挟着犯罪了。他约了钟如期详谈,钟如期比他大一岁,是兄长,他静静听完钟如晋的表态,对他的恐惧无动于衷。最后他笑着提出条件,随他出一趟任务,任务完成就他就能出国,海雕国的医疗技术很先进,能够将他的左眼治愈。
钟如晋好歹是个国家干部,学习过反间谍和保密条例,那里头有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但无论这些故事被裹上了什么颜色的糖粒,最终一定是以出卖国家利益换取出国机会而告终。
两人就着这件事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可从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钟如期坏掉的这只眼若真没救了也就算了,可现在分明还有机会,叫他放弃谈何容易?
执念成魔,他已然走向佛的对立面。
钟如晋回家大醉一场,为了摆脱这件事,他只得应了下来,权当做自己一时糊涂的代价。他本心如死灰,偏巧了,上头有个去橙色区药物研究所公干考察单位机会,一行人有六人,秦医生赫然在列。
一个计划自然而然地出现在钟如晋的脑海里。
钟如晋的公派任务比钟如期早了几天,他率先出发去踩点。
他一介书生,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见不挑手不能提,就是杀只鸡都手抖,钟如晋无奈之下便想到了和他狼狈为奸替自己弄违禁药的秦主任。既然他也在名单之列,可不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吗?
钟如期也怕钟如晋一个人成不了气候,便同意了钟如晋拉人头的想法。至于这个秦主任他是见过两次的,农村考大学出来的孩子,能吃苦也很精明,满眼都是成为人上人的渴望。
这个秦联刚对钟如意几乎是一见钟情,再见可以牡丹花下死。他从没见过比钟如意更美的女孩子,又是大院子弟出身,如果能娶到她,可不是少奋斗三十年的事,那是连老秦家的根都变了,是另一个他仰着头都够不着的阶层啊。
钟如期敏锐觉察到他的心思,用起来就格外得心应手。是以这次来橙色区,钟如晋和秦联刚一道,临出发的前一夜却被钟如意拦住,她也要去橙色区,她要亲自问一问凌峥嵘这个负心汉,为何娶新不问旧人?
钟如期慢条斯理解开衬衫的扣子,合上文件夹,透过窗帘朝外看去。
外头人声顿起,却听不清原委,他一边服下两倍剂量的氢玛啡酮一边哼着歌自己和自己跳舞,他脑中自有留声机,在放着纸醉金迷旧时沪上的老歌,“五月的风吹在花儿上,朵朵花儿吐露芬芳,假如啊花儿确有知,懂得人海的沧桑,她该低下头哭断了肝肠……五月的风吹在天上,朵朵的花儿颜色金黄,假如呀云儿却有知,懂得人间的兴亡,她该调过头离开这地方。”
钟如期迷醉的眼眸里闪着恶毒的精光,这个点,他们三个人应该把孟图南交到接头人手里吧。他心底有着隐秘地不安,这三个人都是蠢货,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他一想到秘密接头的男人那双不带感情的鹰目就不由缩瑟了下,神志短暂地清醒了些。
他忽然变得焦躁,在房里来回渡步。不断回忆着下午发生的事情的每一个细节,他审讯完成后回到招待所,一直躲在窗帘后等待着时机。后来见到孟图南也回来了,他就乔装打扮成打扫卫生的保洁去敲门,没有人应,他就用铁丝透开门锁进去了。
孟图南晕倒在洗手间,他将她塞进运送垃圾的小推车里,将人装进准备好的尿素袋中扎上绳子,径直推出去沿着小路推到围墙边的垃圾倾倒处。
不多时,一辆小卡车呜呜地开来了,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带着污黄不堪的纱布口罩,一脸麻木地将一袋袋的垃圾扔上车,又拿出一把铲子将地上散落的污秽清理干净,然后拍拍手,来拉开车门坐上去启动车子开走了。
蓝色破旧的小卡车每日都在这个时间来拉垃圾,沿着这条解放路一路开过来,清理干净后又进入下一家,日日如此,月月如此。
阳光正好洒在车上,驾驶员木然开着车,与不时抬眼扫看四下的孙正对了眼视线后又错过,哨岗像往常一样放行,车子喷着焦黑的尾气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如何把人从部队部队运出去才是最难的一环!钟如期之所以能得到出国的报酬,是因为只有借住他特殊的身份才能办到。
现在,孟图南已离开最安全的地方,钟如晋和秦联刚则按照计划解放路和城关路的交叉口的路边等候着,运送垃圾的工人会在这里停顿十分钟,如厕,吃饭,休息等,他们只需要在这个空档期将人搬下来就可以了。
事情到此都是按照计划进行,找到人后,只需在晚上九点钟前赶到黄河路尽头的废弃涵洞,将少女扔在里面就算结束了。
后面的事,自有人去做,不需要他们操心。
每一段都是独立的,确保自己的部分能按照计划进行就可以了。
然而,蠢货就是蠢货,不懂轻重缓急,容易被私人感情裹挟。钟如意岂能叫这个抢了凌峥嵘的女人这么容易就被带走,她求而不得的男人居然为她堕落神坛,她心头的恨意无法消解,又得见钟如晋与秦联刚将人放出来时惊艳到失态的模样,内心已然扭曲疯狂。但她惯于在人前展示柔软与温善,与她娇弱的小白兔形象一致。
钟如意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娇媚含怯地把秦联刚望着,语气软甜又温柔,“她可真好看,这么臭着我瞧着心里难受。秦大哥,咱们把她带回去洗洗干净吧,总归是要送给她家人带走的,这么叫人瞧见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