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拐角有一家咖啡书屋,咖啡的香味溢出来。
不早不晚,偏偏挑在晌午吃饱喝足之后营业。
这里的老板是个胡子花白的小老头,记性不好,时常把挂在门口的牌子翻到暂停营业的一面,还是小孙女每天中午放学回来提醒他准备做咖啡的。
这里的咖啡做的口味一般,可能是李绪不懂品味吧——
当初只喝了一口就去厕所里全吐了出来,凉水涮了几次口,校服外套上沾染的苦涩味道保留了持久,到了第二日才散去。
咖啡书屋真正的客人只有到下午下班,才会抽空来这里喝一杯。根本没几个高中生有闲情和爱好来这儿,一般都会选择几百米外的奶茶店。
李绪也不喜欢咖啡的味道,但,他是这家的常客。
正是看中了环境人少安静的这一点,他一有心事儿就往这里跑,也不做什么,就拿着书本发呆。
此时店里一道字正腔圆的女士提示音响起:欢迎光临美好咖啡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明晃晃的白色身影从窗前掠过。
白沪行踏入门槛,径直上了二楼。
咖啡店的员工路过旋转楼梯的蓝地毯,端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嘴里还嘟囔着:“高中生就是叛逆,流血了不往医院里跑,来咖啡店干嘛。简直吓死个人!”
听见抱怨,白沪行留意了员工出来的方向。
劣质的台灯摆在几个包间门口,里面吵闹的嬉笑声听得一清二楚,那些灰黑的厚玻璃门,其实连最基本的隔音都不行。
然而走廊最右边的包间安静异常,白沪行便在那儿停住。
“李绪,出来。”他随意靠在门口,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口气,说:“你的伤还在流血。”
”……”
见他没反应,白沪行又敲敲门:“不看看黎婉最后一面吗?她马上要退学嫁人了。”
“……”
门内终于有了响动。
李绪拧动门把手,露出半个身体:“嫁人?和谁?”
“还能有谁,那个小混混。”
白沪行语出惊人,这下李绪也来不及为黎婉难过了,眉头紧锁,挽起袖子就往外面跑。
他以为只是简单的寻衅滋事,那些危害社会的混混只要报了警,一抓一个不吱声儿。然而这其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黎婉的父母竟然也想息事宁人,似乎并没有打算报警维权,而是不顾自己女儿的安危和未来,将她像商品一样随意出售。
她尝试过自救,可是都以失败告终。
两年前,黎婉闹着退学,是因为心理疾病严重,萌生出一死了之的想法。
她口中所说的“没有人帮得了我”指的就是当时的状况,逃不出笼子,逃不开亲手为她戴上枷锁的所谓的父母。
当时李绪说的那番话,说要她逃出感到不适的环境就好了,她又何尝不想,只是因为逃不掉。
……这样想着,他越走越快。
自责当初的自己为什么就听了她的话,不过多干涉她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早点了解她,早点帮到她……
白沪行眼神晦暗幽深,盯着李绪的背影,说:“你以为你去了就能改变结果吗?”
“我有证据。”
多么苍白的一句话。
白沪行摇摇头,在后面提着他的后领,阻止他前进,不屑地说:“你可没那么大本事,能从那么多不想让她好过的人手里,把她救回来。”
“总不能看着她掉进深渊里。”他挣脱了桎梏,两脚一蹬就飞奔下楼,大喊:“只要她不愿意,这就是□□!”
一楼的客人齐刷刷往上看。
白沪行揣着看戏的心思,眉眼间还挂着温和的笑,轻敲栏杆,淡定自若地也跟着下楼。
“让我搭你一程。”
……
从布加迪威龙上下来后,住院部四楼一间门口,已经围满了吵架的人,他们嘴里正用着极尽恶毒的话语,咒骂躺在病床上的人。
外面阻止进入的几个衣着褴褛的人显得很无助,差点给这些破口大骂的跪下。
楼梯口站着个身披狐绒的精致女人,抱胸看着这边的一举一动,手指缝里还夹着烟,红唇微启,四周蓦然烟雾缭绕。
不参与争斗,只是平静地望着。
旁边站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与她站在一起,看起来极不协调。
李绪找到人群里的空隙,推门而入,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黎婉脸色苍白,身上到处是伤口,抬起手就露出袖口之下的青紫痕迹,打针的手背更是瘦得惊人。
“黎婉!你还好吗?”
“李绪……”黎婉勉强回过神来,眼神空洞,木讷地看着他:“我不想这样的,我想离开这里。”
他眼光闪烁,说:“……对不起。”
她没说话,也能读懂李绪的口型。
这句话,她的爸妈对她说过无数次。
因为心里压抑得难受,她闭上眼睛,在耳朵里塞耳堵,不想听见外面的任何声音。可就算这样,那些尖锐刺耳的声音也会尽数钻入耳朵。
门口的七大姑八大姨齐齐涌进来,其中一个指着她说:“哎呀,你终于不装睡了,你自己干的好事自己收场吧。”
白沪行冷哼一声,说:“什么好事,让你们这么激动?”
那个衣着褴褛的人狠瞪了他一眼:“你一个小孩儿懂什么?”她指着黎婉,恶狠狠地说:“就是管不住手脚,父母那么栽培她,还出来混,混也没混出什么名堂!”
“我不想这样,是你们非要逼我,逼我把我嫁出去,我可不想嫁给那个乞丐表哥!”
“你表哥以前的职业可是老师,能看上你是便宜你了?”妇女声音激昂,忍不了反抗,便又补充一句:“有了孩子还打掉,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说罢,她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翻了翻浑浊的眼球,眼袋高吊在高耸颧骨之下,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不管黎婉如何反驳,都是徒劳的。
后来没安静几分钟,这充满尖酸刻薄的房间又有了新的进来的人,是黎婉懦弱又可怜的父母。
他们脸上松散的皮挂不住,满是晒出来的红斑,皱纹堆叠在眼角,看起来年纪已经将近五十。
因为赌博借了三百万的高利贷,实在还不下去就把女儿以三十万的价格出卖。
他们在一旁泣不成声:“就算不喜欢你表哥,也不要伤害你自己啊。就算埋怨我们,也不要同时交几个男朋友拿自己撒气。”
李绪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些人好像都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明明多么不合理的事情,在他们眼里也变得合理起来。
窗前站着的红唇女人不耐烦地咂嘴,看眼前的话题没有停止的趋势,放下交缠的胳膊。挥散去烟雾,在烟灰缸里掐灭剩下的火星,脸上仍然是不屑一顾的高傲模样。
她伫立在门口,环视了一众人说:“我的乖巧的儿子因为你辍学,去店里□□,你自己却潇洒,转头闹出这么多事来,要是你身上有什么病传染给我儿子了,我保证你在牢里没有出来的一天。”
白沪行听了这句便转头,食指抵在鼻间,轻笑了一声。
有人捧哏,是身旁畏畏缩缩的男人,他紧跟着说:“我们儿子以前听话着呢,又不说谎。要不是因为这骚婊子,怎么会辍学?”
有人敢怒不敢言,是黎婉的父母。
白沪行挑眉,惊讶地转过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出了事后,你儿子人在哪里?在背后当缩头乌龟,把一切错误都归结在女人身上,还算是男人吗?”
他就毫不在意别人的想法,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给在场的十几个大人留一点好脸色。
双腿弯曲搭在护床上,摆弄一个放得发黑的香蕉。
从来没有掩饰过打心眼儿里的轻视和嘲讽:”怎么着,你们都是人,我却越看越觉得这几位家长的儿子是老鼠呢。只敢在下水道里潜伏,连个屁都不敢往外放,让大个儿老鼠,老鼠中的战斗机外出到处喷粪。”
“明明自己就是只死老鼠,还怪猫污染了米缸?”白沪行嘲讽道。
几个神经质的大人脸憋得通红,见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青涩的高中生都敢出言嘲讽,立马憋不住怒火,伸出拳头要打他。
白沪行不着急,对李绪轻松地眨眼。
李绪双手插兜,一双精致深邃的眼睛同样不屑地盯着他们,靠坐在病床边缘,用脚尖勾住身旁椅子,拦在那两个大人跟前。
“有人生没人养的狗崽子!管不住嘴是吧,让我好好教训你。”男人口中吐露恶心的字眼,被白沪行尽数无视。
他们急红了眼,根本没注意到身前的障碍物,膝盖不设防地磕到凳子,摔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