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李伯特意给你摘了最喜欢的李子,快来尝尝!”笙长琴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拎着筐红艳艳的李子走进院内。
“娘,你回来了!”笙禾听见声音,赶紧朝门口奔去,却在离人一尺之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笙长琴见她带着面罩,又见馆中有陌生人,有些诧异,“阿禾这几位是......”
不等话落,笙禾抢先道:“娘,此事说来话长,您快把面罩戴上。”
此话怪异,笙长琴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转,脸色渐沉,意识到此事不一般,听话照做,从药箱内取出由棉布制成的面罩戴上。
等人戴好面罩,笙禾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笙长琴得知此事,原本还不相信,可一探脉,心顿时凉了一半。
听人说完有憎寒后发热、全身疼痛、胸痞呕恶等症状,心是彻底凉透了,于是,她赶紧追问病症出现的时间。
沐玉半躺在诊床上,老实答话:“我们三人今早一起来就觉得全身不适,至于婆婆是何时出现了病症,就不甚清楚了。”
笙长琴又问:“除了老媪之外,可有接触过什么人,或是吃喝过什么东西?”
沐玉和沐桃仔细回想,道:“我们自昨日太阳下山前赶至慈悲城,除了饮过婆婆的几碗卤梅水,还有在她家留宿过一夜,吃了碗酸菜面,便再没吃过其他东西。”
笙禾锁住一双秀眉,语调沉沉,“我方才诊脉,发现老媪的症状比之你们几人更加严重,似已持续多日,加上你们方才所言,这疫疠很有可能是老媪传染给你们的,可是她又是如何染上的呢?疫疠多是继蝗灾和饥荒、水患而来,城中近来太平,这疫疠到底是从何而来?”
这一时竟成了不解之谜。
笙长琴忍不住呢喃:“实在是蹊跷。”
沐玉低头思索,忽然惊呼:“照你所说,婆婆几日前就染上了疫疠,她又在城中卖饮子,那岂不是已经有很多人被染上了?”
笙长琴还在思索着这疫疠从何而来,经人这么一提,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糟了!阿禾,赶紧去官衙上报此事,务必让官府封锁城门,隔离所患疫疠者!”
“娘,我这就去!”笙禾二话不说快步出了医馆,直奔官衙。
人一走,笙长琴连忙将医馆大门关上,马不停蹄开始抓药熬药,点火熏艾,医馆内四处弥漫着厚重的艾草味。
白烟飘荡的医馆,沐玉和沐桃两人喝完汤药,闻着周身浓郁沉闷的艾草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衙门位于城北,笙氏医馆处南,这一北一南平日里需要走上一刻钟的功夫,而今日笙禾脚下生风,仅用了半刻钟不到便到了衙门前。
她气喘吁吁走上前,还未开口,就被门前的衙役拦住了去路。
“什么人,所为何事?”
笙禾调整紊乱的气息,正色道:“见过官爷,民女名叫笙禾,是笙氏医馆的女医,有要事上禀县令。”
衙役不怀好意地打量起身前的女子,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女医?女子还能行医?”
那轻薄和不屑的眼神在身上扫荡,笙禾全身紧绷,像是一只带刺的刺猬。
这样的打量,这样的轻视和鄙夷,她从小打到大不知见过了多少,少时不懂便罢了,可愈渐长大,明白其中赤裸的恶意,就愈发不能装作熟视无睹。
此时她多么想喝骂一声,可奈何有事所求,不能称心如意。
笙禾忍气吞声,当作看不见,直接道明来意,“官爷,城中有人得了疫疠,传染性极强,兹事体大,非三言两语可以概全,还请让民女亲自见过县令,商讨治疫之策!”
此话一出,衙役立即收回轻蔑的眼神,肃然道:“你可真妄言的下场?可是要被杖邢的!”
慈悲城太平了几十年,从未发生过疫疠,加之城中还有一位神医坐镇,若有疫疠,堂堂济世堂能没有一点动静?
见人不信,笙禾只好对天起誓,“民女所言天地可鉴,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她眼神清清冷冷,话音虽平淡,威胁之意却显露在外,“此事非同小可,非你我能决策,若耽搁了要事,你和我都难脱干系!”
衙役被那清冷的眼神所刺,顿时哑口无言,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前去上报。
笙禾站在衙门前,感受着街上行人的打量,不悦地皱了皱眉,低头看着被染上尘泥的脚尖。
鞋底上的污泥能洗净,可压在女子身上的偏见和禁锢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去掉呢?
她明明只是站在这里,不哭不闹、不言不动,为何要对她指指点点?
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不能抛头露面,只能禁锢于后宅?
酷暑的风不见凉意,笙禾刚擦去额角的热汗,身前就传来两道脚步声。
是方才那名衙役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另一名衙役,那人看了眼她,便匆匆走了。
不久前还阻拦她的那名衙役,心虚地朝她瞥了一眼,朝衙内摆了摆手,“如你所愿,大人叫你进去呢。”
笙禾如释重负,朝人道了声谢,便快步行进衙内。
县令端坐于正堂,一袭绿色官袍在肃穆的正堂内尤为醒目。
笙禾低头行进堂内,还不等人站稳脚步,县令便率先发问:“你说城中发生了疫疠?有何凭据?”
“民女笙禾见过大人!”笙禾跪下行礼,不卑不亢细细道来事情的原委,“......大人,那所患疫疠之人就在笙氏医馆,虽然家母以为几人诊治,可眼下尚未想出治疫之法,当务之急是要封锁城门,筛查城中所患疫疠者,将其单独隔离医治......”
县令静静听着,眉头越锁越紧,就在这时,堂外匆匆走进来一名衙役,一路行至他耳侧低语一阵,他看向笙禾的眼神瞬间一变,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你所说的疫疠一事简直是危言耸听!本官见你是一小女子,便免了你的妄言之罪,赶紧退下,不得在外胡言乱语!”
笙禾错愕抬头,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大人,民女所说句句属实,城中真的发生了疫疠,不能再耽搁了......”
“够了!你一女子不好好在后宅待着,仗着会几分医术就在此班门弄斧,胡言乱语!本官方才已命人前去济世堂探听虚实,南阳先生亲自回复此为子虚乌有,你一小小女子岂能与神医相提并论?”
县令指着人冷喝,一字一句狠狠戳人心窝,笙禾虽然听多了这种话,还是不免被刺到。
她无声嗤笑,从未觉得如此无力,对方不给她任何反驳和解释的机会,就因那“神医”的一句话,她便像一块破布一般被人丢了出去。
衙门前人来人往,不少人在议论。
“这是怎么了?”
路过的妇人认出了人,有些诧异,“这人好像是城南笙氏医馆的女医,好好的怎么跪坐在衙门前呢?”
推着板车的货夫路过,不知实情,便随意吆喝了一声,“定时犯了事,不然一好好的良家女子,怎么出现在这是非多的衙门前!”
貌似有知情者小声议论,“未必是良家女子,听说啊,她娘是个不守妇道的,好像被夫家休了,揣着肚子跑来了这慈悲城,还开起了医馆......”
门口的衙役嗤笑一声,“这小女子在县令大人面前胡说八道,被大人赶出来了,我早就劝过她,可人呐不识好歹呀......”
笙禾神情淡然,似没有听见,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尘泥,转身离开县衙。
——
红日高挂,热气扑腾,转眼间的功夫竟到了正午,害怕暑气的人匆匆而走,只剩下为生计犯愁的摊贩们还在高声吆喝。
“多汁香甜的缸儿桃、酸甜的李子嘞!”
“不好吃不要钱嘞!”
西街牌坊下买瓜果的张二正扯着嗓子吆喝,他可是这西街出了名的大嗓子,没几人能大得过他,高亢的吆喝声一声比一声高,突然一道女音钻了进来,清而悦,却不失中气,竟一度压过了他。
“城中发生了疫疠,传染性极强,已有几名身患疫疠者在我笙氏医馆隔离,目前尚未有治疫之法,还请各位要多加小心,近日少走动,用布巾遮掩口鼻,勤净手,家中多用艾草熏蒸,若有不适赶快就医!”笙禾抱着一叠宣纸从牌坊下走过,她沿街刷浆,将一面面墙皆贴上宣纸,白纸黑字皆昭示疫疠一事。
既然官府不信,那她就自己说,她就不信,这慈悲城里没有一个双目清明、能辩是非之人。
百姓闻声前来看热闹,宣纸上的字被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整个慈悲城......
笙氏医馆内药香不散,汤药熬煮的“咕噜噜”声在寂静的院中回荡。
沐玉是被空荡荡的胃痛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欲要起身,却因脑袋的胀痛只能作罢。
堂内放着三张诊床,正好被她们三人躺满了,房门轻掩着,拦住了大半的光亮,堂内昏昏暗暗,分辨不出眼下是什么时候。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凌越之,两人的距离触手可及,见他依旧紧闭着双眼,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凌越之。”这一声嘶哑得像变了声,听不出来是谁,沐玉抚上喉间,正在惊讶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时,房门被推开,光从外透了进来,这才发现已至日落时分。
笙长琴端着汤药走了进来,见人醒了,心中一松,“你总算是醒了,我唤了你们许久,还以为你们也似那老媪一般昏迷了。”
沐玉半坐起身,接过药道了声,“多谢笙大夫,有劳您了。”
夕阳的余晖落进房内,笙长琴站在光影里,微弯的眉眼透着笑,光照在她的身上,连话都染上了温度,“身为医者,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沐玉无意识地紧了紧握在药碗上的手,不禁在心中感慨:原来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医者仁心,以往她跟师姐学习医理只不过是为了疗伤保命。
一点月牙挂上了院内的梧桐树尖,房内点起油灯。
沐玉喝完药,发现少了一个人的身影,“对了,怎么不见阿禾大夫?”
笙长琴看着紧闭的昏暗院门,皱了皱眉,“阿禾自上午去了衙门就一直没有回来,我本想出去找她,可一直脱不开身,希望没出什么事才好。”
话音刚落,院门响起“吱嘎”一声,被一只素手轻轻推开。
“娘,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