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伤。』玲珑意端起药碗,轻吹调羹。
早先他就在挣扎和犹豫,到底是用风起鹤,还是玲珑意的身份。
他还该用风起鹤的身份守在云深身边,等他醒来吗?
他不是没那么做过。
但是每一次,他们都会陷入争吵。
他都不记得这几个月,他们吵过多少次了。
也不知道他们彼此的感情,还能在这些争吵中消磨多久。
如果非要争吵,那就用一个无关紧要的身份吧。
可偏偏这一次,云深梦里有他。
但执拗于过去没有意义。
玲珑意吹凉调羹后,小心送至林云深唇边,『趁热喝药,喝完药,你的伤才会好。』
这种姿势太越界了。
林云深往后一靠,抱膝缩成一团,没有喝。
这种宛如小动物应激的反应戳痛了玲珑意。
每天挨打,在担惊受怕中长大的小猫,
和被温柔宠爱,抱在人怀里长大的小猫,
面对人类给予的食物,反应是截然不同的。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云深从小吃过很多很多的苦。
可在他以风起鹤身份,在清风山下见到林云深的第一面,那活泼开朗的小生命就嘻嘻哈哈地朝他笑,毫无保留、毫无防备地对待他。
甚至连罩门在哪都告诉他。
如今用玲珑意的身份靠近,反而让他看到云深刻意向他隐瞒的另一面。
玲珑意于是放下调羹,把药放回床头矮凳的同时,又将药壶中剩下的药倒出一碗,当着林云深的面喝了。
『我想,你也不想你梦里那个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玲珑意睫毛微颤,修长睫毛掩藏着眸色深深。
这个理由颇为攻心。
林云深抿紧嘴唇。
他当然不想师兄看到他窘迫受伤的样子。
看一眼药碗,半响,他端起来,『多谢。』
他说完,本想一饮而尽,却尝了半口就吐回去,脸皱成包子褶,
『你加黄连了?』
『黄连去火,你修习的内功会在短时间内调动大量真气,你的丹田就像火炉在烧,大火过后虽然熄灭了,可余温和黑灰却留下了。』
玲珑意扫一眼屋子,『这里是甘泉驿,神都往西三百里。虽说是个驿站,又靠近神都,可规模不大,药物储备也不足。所以我只能先用普通药物替你疗伤。黄连用来降火,甘草用来清理黑灰,党参用来修复丹田。
『等回了神都,再为你找一味天山雪莲,你的内伤就能治好了。
『可惜,这也是治标不治本。
『想彻底根除,必须是你以后都不再使用这种功夫。
『不过,想来你也不会听的。』
认真说话做事的人都会不自觉散发魅力。
而林云深对最后一句话尤为受用,
难逃欣赏道:『都说玲珑大人精通毒术,没想到医术也如此高明。』
『是药三分毒,医毒不分家。』烛光洒在玲珑意身上,连那冰冷面具都似乎磨平了棱角,泛着暖光与柔和。
林云深深吸口气,下定决心后将药一饮而尽,咽完药的那刻,苦出两行眼泪,『抱歉,刚才我醒来,有点失仪了,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能听林大人服软,这可真是不容易。』玲珑意眉眼弯弯,递上毛巾。
毛巾不是干燥的,而是热水打湿后挤干的,捂在脸上暖洋洋的。
林云深笑:『我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玲珑意摇头:『在其位,谋其政。有些位置注定不能八面玲珑,若执掌刑狱的人跟谁都能处成朋友,那他还怎么维护律法的权威呢?』
『听听!听听!
要不怎么说是圣人身边的人呢!
这多会讲话呀!』
林云深嬉皮一笑,带着些挑.逗的劣根性,眉眼间尽是鲜活与明媚。
知道爱人本性中的顽劣,玲珑意第一次想压住内心的较真,尝试去接纳。
可心里想的往往与实际做的相差甚远。
一声拐弯的『林大人谬赞了』,让屋子里又充满阴阳怪气的味道,舔舐到牙根处的醋味,玲珑意抬起下巴与自尊,『反正你对谁都说这些话』。
他说完,冷着脸收拾药碗和毛巾:『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再回神都。』
收拾好药碗后,玲珑意抬眸,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林云深,暗藏其中的火焰几乎把屋子点燃了,可他依旧冷着脸,只白皙脖颈上,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驿站有马,明天我们可以骑回去。』
林云深不傻。对此,他先是微笑点头,『好,晚安。』接着把人请出去,关上门,最后背靠门闩,长长深吐口气。
有一种鱼吧,压根不用钓。拿根棍子往水池上一晃悠,那鱼看到棍子阴影会自动脑补成鱼竿,『噗通』一声跃出水面,鱼头正中棍子,白眼一翻掉进鱼篓里。
连鱼饵都省了。
玲珑意喜欢他,而且爱意很炽热。
林云深不想深究玲珑意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他知道,
自己是非常值得被爱的。
夜风吹起许多细碎花瓣,飞至屋中。林云深踱步至窗边,捡起窗台上的槐花花瓣。
说起这槐花花瓣,还有两件有意思的事呢。
一件是林云深曾造了间客栈,专门用来钓风起鹤,客栈门口就种着槐花。
还有一件则更有意思了。
清风山有弟子下山,行侠仗义的传统。
风起鹤作为大师兄,当然是必须去的。当师兄走过来,问他:『林师弟,你愿意下山吗?』
『当然啦!』
师兄当时有些意外,『这你也愿意呀?』
林云深甩开马尾,『师兄,对我而言,去哪里不重要,跟你在一起才重要~』
师兄当时撇撇嘴,『你去洗脸吧。』
林云深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这是嫌弃他油腻。
好家伙,师兄你个傻白甜也学坏了,还会嫌弃人了哼!
当时正值灾年,许多地方闹了饥荒。
林云深本以为师兄是带队下山赈灾,他便提前联络了一些州府的官员和富商,协商调粮事宜,免得师兄到处碰壁,白费一番好心。
可林云深万万没想到,他们下山不是去赈灾,而是两百里外的白沙镇闹了采.花贼。
白沙镇和武林三世家的白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当地的白员外,作为乡绅首领,话语权比县令还大。
此番下山,就是为了保护他家女眷不受采.花贼侵害。
离谱。
每天跟门神似的傻站着。
林云深第二天就找人把采花贼料理了。
一样是当门神,那他当然得给喜欢的人当门神啊。
早早洗了睡了,第二天三更不到,穿好衣服洗漱完,守师兄门外头。
约莫四更天,师兄起床练剑了。
林云深抱个竹筒装满水,假装漱口,『哟!早呀师兄!』
『林师弟?你在我房门口做什么呀?』师兄睁大眼睛,呆呆萌萌的。
林云深吐掉竹盐,『师兄!你忘啦!这里的采.花贼可猖獗!我得给你守门啊!』
『你、你守门?你守门该给白小姐、周姑娘她们守啊,你给我守门做什么?』
『师兄,这话错了吧!』林云深敲敲竹筒,『你说这采.花贼,他采的是什么?』
『姑娘?』
『错!采花贼采的当然是花!』
『好吧,就算是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啦!师兄!你就是方圆百里最漂亮的花啊!』
『你!你说什么呢!』师兄当时脖子根都红了,抱着清风剑,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超可爱!
林云深轻叹口气。
也不知道现在『方圆百里最好看的花』在干什么。
明明在家怎么看师兄怎么不顺眼,觉得很无趣压抑,不想看到他。
可真的分开了,却又忍不住想他。
起鹤……
林云深洒落手中花瓣,推门而出。
隔壁的玲珑意听到推门动静,霎时心跳如鼓,眸光轻颤。
云深要去哪?是连夜回神都吗?
不行!伤还没好!这太危险!
玲珑意即刻追出去,却见林云深下楼后没去马厩,而是去了驿站正堂。
玲珑意躲在柱子后。
不一会,林云深走出正堂,在天井里呆了一会。
彼时月明风清,槐花花瓣随风而落,飘落在林云深肩膀和手心。
月华倾泻,玲珑意痴痴看着,心想能变成飘落在云深手心那片花瓣就好了。
一处无言,两处相思。
他们一个站在暗处,一个站在月光下,共赏这片槐花雨。
大约过了一盏茶,林云深转身上楼。
待爱人走远,玲珑意自暗处走出,接了几片花瓣放进怀里。
驿站正堂内,接待完林云深的驿卒刚眯着,又被一脚踹门声吵醒,『谁啊!大半夜的,有完没完?』
『刚才那位大人,进来做了什么?』
『写了信,让明天送走。』
『信呢?给我。』
『那哪儿能给啊!朝廷有制度的嘛!』
一块玉牌放上柜面,『我级别比他高,我可以调取任何公文。』
驿卒翻个身,『那也不中,人家自个儿的信。』
『哐镗』!
白光一闪大爷饶命!
下一刻,所有信件摊成一排放于玲珑意面前。
一共三封信,两封公务,一封私人。
玲珑意将刑部的两封信放一边。
私人信件用了檀香纸,封皮朴素,泛着幽香。
信封上坐落着四个大字,也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张狂轻纵的墨迹当得天下第一。
玲珑意轻轻抚过那四个字
——起鹤亲启。
起鹤亲启
起鹤
亲启
起鹤,
起鹤,起鹤,
起鹤,起鹤,起鹤,
起鹤起鹤起鹤起鹤,
起鹤起鹤起鹤起鹤起鹤起鹤起鹤起鹤起鹤!……
玲珑意轻吻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