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殿下,三日梧桐在她手下连一招都撑不过。”
“那不然,如何坐到这个位置……百年前六域便无人能够越过她,更别说已过百年的今天。”
“不知魔主与如今的殿下相比,谁更胜一筹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毕竟魔主的实力……”
细细的碎语自庭廊处曲折传来,落入谢艳秋的耳中。
青年微微沉默,目光向外放空,看着庭前那一盆养在水缸中的睡莲。
冬日冷肃,那莲花却好似被灵力滋养着一般,叶色碧绿,花团也生出四五朵,以含苞的状态漂浮于水面。
他已经有五日没有见到童霜玉了。
自从阴水泽回来的那一日,童霜玉重新接管麟游宫,他便没有再回去玄梅院,而是被朱鸾暂时安置在沥风斋。
几日的时间过去,麟游宫中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审讯名为乌扶的少年,查检安防中的漏洞,追查青魑的踪迹……
唯独没有人想到他。
谢艳秋指腹无意识的按紧面前的栏杆。
他想起在奇物楼的包厢外,端着盘盏,覆带白色面具的侍女。
以及被侍女强行塞到他手中的那张微微泛黄的纸卷。
“魔域无人境主青魑,便是‘律’所寻之人。”
“师兄,我帮你杀青魑,你帮我稳住童霜玉,可好?”
这世间有律法,律法建立规则,规则归束万物,是天地诞生之初便有的运行法则,又被称之为“天道”。
天道之下,所有的人和物都必须依照规则而行,依照律令而为,若是所行之事有违天道,便会招致来源于天的惩罚……
是为“天谴”。
受“天谴”者,要被送去名为斩天堑的地方,斩去身上“天谴”,罪孽,才得以重新归复清明。
而所谓的斩“天谴”,是由天道律令的代行之人所执。
谢艳秋在沧极宗百年,期间有数次随师尊玄云真君前往斩天堑,见到过所谓天道律令的“代行之人”,他们穿着白金色的长袍,身形似少年少女,但容貌都被巨大的兜帽遮盖。
而从他们身上所溢散出的那种力量……
一种磅礴的,浩大的,仿佛来源于天地,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力量。
在那力量面前,所有的罪孽都无可反抗,也无力反抗。
天道律令从来只斩罪孽,若有背负罪孽之人逃窜在世间,便会降下他的名字,使三宗将罪孽之人带至斩天堑之下,接受惩处。
而在三个月前,斩天堑却生出些许的变动……
天道律令降下了它所追寻的目标,却不是名字,只是一个模糊的方位,与一句意义不明的批语。
“天生灵胚,却入魔胎。”
“东南。”
三宗不解,故而询问代行之人,得到的解释是,天道所寻身负最灭之人,位在东南,天生灵胚,却坠入了魔路。
……
三域之内,仙门在西,妖谷在北,若说东南,便只有向着魔域延伸的方向。
故而当初,谢艳秋在沧极宗内被童霜玉所挟持时,玄云真君常云迹便以传音要求他趁着这个机会,进入魔域,找寻那名被天道律令所寻的“灵胚魔胎”。
在最初接触到青魑的时候,谢艳秋便意识到,那个看起来心性单纯稚嫩,却极为能打的小女童,她身上所拥有的力量与年岁完全不成正比,并且以吞吃同类尸身来增长自己。
天道律令所降之言,只靠世人解读,因此谁也无法知晓所谓“灵胚魔胎”的真正含义。
但若是比对到那个名为青魑的女童身上,或许也可以对应解释……
谢艳秋轻轻的闭上眼睛。
他几乎可以确认,那个名为青魑的女童失去踪迹,绝不是偶然。
而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与他有关。
毕竟他来此的目的便是……
“殿下!”女子焦急的声音打断谢艳秋思绪,他双手撑着栏杆,目光却下意识循声向那处看去。
便见朱鸾端着一个碗盏,快步跟随在女子身后,语调焦急道,“您休息休息吧,就算不去找魔主……但凡喝一口先缓缓呢?这都快凉了!”
“不必。”女子的声音冷冷,发丝间素白的颜色被风扬起,似乎较先前更多了几分。
“可是,可是……”朱鸾似乎并不甘心。
但她话说了一半,便只能戛然而止。
因为童霜玉停住脚步,那双幽黑的眸子正看望过来,与谢艳秋对上。
“小鹤……”谢艳秋有些犹疑,下意识开口。
童霜玉明显是愣了一瞬,然后随即有些反应过来,侧首问身后的朱鸾:“他怎么在这里?”
朱鸾解释:“那日自阴水泽回来后,您让我们将谢道君安顿在沥风斋,之后便没有新的吩咐了。”
“哦。”童霜玉揉了揉额头,神色有些疲惫道,“忘了。”
“不过正好,你随我来。”
她向着谢艳秋的方向招了招手,迈步便向沥风斋内走去。
谢艳秋神色微愣,看向站立在原地的朱鸾。
小侍女却反应很快,两步跑到谢艳秋面前,将手中的托盘交到谢艳秋手中:“还请道君受累。”
谢艳秋从朱鸾手中接过托盘,便有一股浑厚浓烈的苦涩味道裹挟着风中冷凉灌入鼻息。
似乎还有些热气,但因飘散了一路,残聚所留已然不多。
是药。
他想询问些什么,便被朱鸾推了一下,示意赶紧跟上去。
前面童霜玉已经行到台阶处,正侧身回首看他。
谢艳秋轻叹一口气,只能端着这只盘盏,跟随上去。
等到进入沥风斋,童霜玉抬手,大门在他身后闭合。
发中搀白的女子在自己惯常的那个位置坐下,叩了叩桌面:“过来。”
谢艳秋微微拧眉,走过去,将盛放着药碗的盘盏放在她面前桌上。
没了冷风吹拂,汤药的浓烈味道一瞬便在着空间中弥散开来,谢艳秋留意到童霜玉十分明显的皱了一下眉头:“我是让你过来,没让你把这东西拿过来。”
谢艳秋垂首,默然无声,只端起药碗。
童霜玉拧眉:“把它倒掉。”
谢艳秋却不动,只是侧手避开她灵气所攻的方向:“为什么不喝药?”
“我又没病,喝什么药。”童霜玉懒懒的掀眸,“不过是朱鸾的大惊小怪罢了。”
谢艳秋微微垂眸,右手仍旧端着那碗汤药,左手探伸过去,捂住她的耳朵:“你的伤还没好。”
童霜玉领会到他这动作所指的含义,微微侧身躲过,“短暂的失鸣而已,早晚会恢复。”
“但你不能总这样硬熬着。”谢艳秋将手中的药碗抬起,递送到她面前,“无论是肩上的伤也好,耳上的伤也好,人的精力终究有限,时间久了,会撑不住的。喝药会好的更快。虽然它们苦涩,难闻,有着糟糕的味道……虽然你讨厌它们,但是它们会对你有所帮助。有的时候,稍稍借助外力,或许是更为轻松的办法。”
“可是我讨厌。”童霜玉冷冷的说,“我这人就是这样,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我所讨厌的事物,便绝不容许它在我眼前出现,更别说借助它的力量。”
她微微倾身,手抵着青年的胸口,“谢艳秋,你从没有发觉过吗,从见到你那师妹的第一面起,我便讨厌她。她的出现便如同这碗药,给我带来苦涩,难闻和糟糕。而你也同她一样……”
话没有说完,对面的青年便微微垂首,俯凑下来,贴触上她的唇瓣,将那未说完的话语尽数淤堵在其中。
童霜玉明显的愣了一瞬,抵在青年心口的手指忘记施力,也忘记了收回。
那种苦涩的,带着丝缕温热的液体便被渡过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灌注入她口腔。
两人都没有动,直到那口汤药顺着喉管下肚,童霜玉才反应过来,向后退撤脱离。
她捂着喉咙试图向外干呕,将那一口汤药吐出来。
但明显为时已晚。
“你并不讨厌我,童霜玉。”谢艳秋微微掀眸,对上她的眼睛,声音微沉,话语却不容质疑,“便如你所说,你的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你所讨厌的事物,绝不容许它出现在你的面前。”
“若你真的讨厌我,我便不会坐在这里,你也不会将刚才那口药吞咽下去——在我做出这反应的最开始,便已经出手防备反击了。”
童霜玉:“……”
她感受着口腔中那股弥散开来的苦涩味道,心底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冲动。
想要邦邦给他两拳,让他洗干净脸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老几。
但这样离谱荒谬的欲望终究还是被强压下去:“我不跟你兜圈子,谢艳秋,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她拧着眉头道:“你那个叫林琬璎的师妹,你究竟了解几分?”
·
这几日的时间,童霜玉一直在审问乌扶,追查青魑失踪的地点与路线。
根据沿路的痕迹显示,她是在太岁渊边缘,魔域与混沌城接壤的位置失去踪迹。
但这个所谓的“失去踪迹”有些奇怪。
因为以青魑的能力,若有人对她动手,发生战斗,必定会在周遭的环境中明显体现出来。
而在太岁渊的边界,那一处的痕迹,却几近于无——她是凭空消失的。
如此这般,便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对手过于强大,一瞬间便出手制服了青魑。
要么,便是青魑主动……
第二个原因几乎不可能存在。
因此童霜玉将目标放在了第一个。
她命人在太岁渊的边缘仔细搜检,最后果然发现一道令人担忧的,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痕迹。
是林琬璎的……
一截断发。
她曾出现在那里。
有没有见到青魑不知晓,是不是她带走了青魑也不确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时她在。
便是这么巧,就在这个时候,魔域潜藏在沧极宗外门的暗桩发回消息,说林琬璎自她进入阴水泽的那一日,便在准备闭关,冲击修炼瓶颈,数日来一直未曾现身。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童霜玉几乎可以确定,只要找到林琬璎,便能够找寻到青魑的下落。
但唯一的问题是,林琬璎把自己踪迹抹藏得干干净净,去哪里找?
想来想去,她所知的,最有可能了解林琬璎的,还是只有那一个人。
“……”
谢艳秋果然皱起眉头来,“我与林师妹并不熟悉,也对她没什么了解。若说真有什么交集……或许便只有五年前她入门的那一日,我负责将她接引进入宗门。”
“哦?”童霜玉微微掀眸,“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谢艳秋轻轻的道,“她在宗门向来沉默,没什么出挑的地方,成为外门弟子后也安分守己……说实话,若非那日你突然出现,将她掳走,我与她应当至今不会再有交集。”
平庸。安静。不出挑。
这可就奇怪了。
按照那梦里,这林琬璎可从来不是个安静平庸的人,她颇为聪明,又肯努力,再加上所谓的“气运”加持,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即便遭逢磨难,最终也会将对手制服,报仇雪恨。
这样一个人,按理说早该在沧极宗内出头,又怎么会有着五年平平无奇的时间。
除非她另有目的……
但这目的也不应当是身在魔域的青魑。
前后的行为差别太大,无可推断,那么便只有另外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推断。
那便是……
五年后的今天,在林琬璎的身上,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改变。
以至于让她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做出这些事情。
如果能知道她盯上青魑的原因就好了。
这样想着,童霜玉问了出来。
这一问耐人寻味,谢艳秋手指压在桌下,无意识的蜷缩起来,片刻后才缓缓抬头。
两人目光对视,静默片刻,童霜玉像是了然般叹了口气。
“算了,我早知该是这样。”她按着眉心,“你在魔域待了那么久,也没有能接触到她的可能性。是我错了,这件事原本便与你无关,也不该将你牵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