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家里出事的新闻。
是在同学转发过来的公众号上。
昭月织锦厂房在夜间发生爆炸,一死二伤。
当场死亡的那个,是深夜到厂房内排查故障,昭月织锦的CEO,唐月桐。
几乎是在看到这些字的一瞬间,程韶的脑袋嗡的一声。
大颗的泪水滴落,在那黑色冰冷的三个字上。
与以往的溯石不同,这一次程韶睁开眼睛来,是第一人称视角。
她坐在图书馆内,面前的电脑打开着。
ZBrush软件的页面上,是一个灰白色的建模渲染图,是一枚戒托的设计,文件的标题是“Final Major Project - Shirley Cheng - v2.4”。
毕业设计-程韶-版本2.4。
图书馆里路过几个深眼窝,高鼻梁,各种颜色头发的人。
小声交谈着,说的都是英文。
而不远处的沙发上,显示器后面,全都是这样异域的面孔。
不,或许在这里,她才是那个外国人。
程韶好像一缕游丝附着在某个人身上,只是附着着。
或许是因为第一人称视角,那种情绪的冲击对她来说特别强,仿佛她又回到了那个当下。
那个,得知了姐姐死讯的当下。
但是她共享着视野,却做不了任何事。
她想要站起身,膝盖却发软,眼前发黑,晃了两下,摔倒在地。
路过那几个人听到动静,纷纷围过来。
程韶看到自己的视野,好像没电了强制关机的电脑。
最后见到的,是图书馆的顶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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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ve you experienced this before?”
(你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程韶再次视物时,全科医生这样问她。
她在学校的健康中心,图书馆那群热心的学生把她送到了这里。
程韶回过神来,依旧共同经历着那潮水一般的悲伤和无助,那海水一般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呼吸困难,甚至让她心脏都有些疼。
“Did you eat or drink anything today? How was your sleeping lately?”
(你今天吃东西了吗?最近睡眠如何?)
“I have had lunch today, but I’ve been struggling with sleep."
(我今天吃过午饭了,但是我最近睡眠不佳。)
“Actually, I'm suffering from nightmares, and I can only sleep 3-4 hours a night, constantly waking up.”
(事实上,我深受噩梦困扰,一晚上只能睡3-4个小时,而且经常会醒。)
程韶听到自己在这样讲。
因为是英文,她虽然听得懂,但是总归要英文转一遍中文,所以不如那些情绪的冲击直接。
她看到检查床对面的窗户上倒映出自己,夜色的玻璃上看不清楚脸色。
她有一种不是自己在说话,是倒影里的她在说话的感觉。
但是那确确实实,就是她的脸,不是任何别人。
“Well,Shirley,”全科医生神色了然,“我非常理解你,很多学生临近毕业,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特别是在亚洲孩子的身上,这种压力应激会更明显。”
“但是Shirley,你知道的,学习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在异国他乡生病,你的家人会非常担心你的。”
“为了你的家人,你也要学会好好地照顾自己……”
温热的液体落在手上,泪水夺眶而出。
她的家人。
“Shirley,看起来你很痛苦,”全科医生坐在检查床的椅子上,手安抚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需要帮你转介给心理医生吗?”
程韶摇了摇头:“Doctor, I'm planning to apply for a leave of absence. Could you help me with a medical note?”
(医生,我计划休学。您可以帮我提供医疗证明吗?)
全科医生颜色浅淡的灰蓝色眼睛看了一会儿程韶:“Sure, if you think that can make you feel better.”
(当然,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你感觉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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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韶没有跟家里打电话。
向院系提交了休学申请。
提交休学申请时,院系办公室的老太太还劝她,都快毕业了,要不要再坚持一下。
但是程韶说,家里出事了,她必须回家。
办完手续,程韶收拾着自己在英国的一切。
这一次回家,她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所以她租的那间公寓,要退掉。
这是她从高中住到大学快毕业的公寓。
妈妈唐椿锦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贵族血统,外婆承袭了太奶奶的爵位,拥有一座庄园和城堡。
家里刚把程韶送到英国念书时,程韶曾在外婆的房子住过一段时间。
但是高中时,程韶以学校偏远为由,坚持自己租公寓住。
就是这间小公寓,跟城堡没法比,在伦敦的地铁口附近,狭小,喧闹,冬天还出奇的阴冷,她不喜欢,却容下了她,而且租金不高。
从高中住到大学,这小公寓里,早已堆满了她生活的痕迹。
伦敦的房子紧俏,这样一个小小的公寓,一直以那样低廉的价格租给程韶这么多年,还是因为房东奶奶比较喜欢她。
现在要退租,她就需要把一切恢复到没人住过的样子,不要给她添麻烦。
程韶收拾着,清理着,把自己的痕迹从这间公寓里一点点抹除。
把能送人的东西全都送人,把房东奶奶喜欢了很久的那些小东西去送给她。
然后把剩下的送不了人也舍不得扔的东西,全都搬去外婆家的阁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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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ng还没有醒过来,Moon又出事了,真是太不幸了。”外婆由女佣推着,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看着程韶把画架和一叠叠的画稿往阁楼上搬。
外婆在英国长大,年轻时旅游也只去过欧洲,中文不太好,不过因为女儿说中文,所以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
“暮山没有给你打电话,Shirley,你回家去也没有用。”
“妈妈昏迷未醒,姐姐刚过世,爸爸一定是太伤心了,所以忘记了给我打电话。”程韶在外婆的轮椅边蹲下。
“外婆,我必须要回去了,我不想留爸爸一个人。再说了,您难道不想念妈妈吗?”
外婆的浅棕色的眼眸里漫起水汽,眉间微微颤抖:“想念,当然想念,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妈妈不想念自己的女儿。但是我……”
外婆中文词汇量不多,讲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女佣安抚着外婆的后背。
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坐不了飞机。
唐椿锦出车祸成植物人后,这位老太太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
“Shirley,不要愧疚,”看到程韶垂着眼,外婆摸摸程韶的发顶,“那次车祸并不是你的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外婆说道:“我想,Spring如果醒过来,一定会很高兴她保护了你。因为如果是同样的情况,我也会一样的去保护Spring。”
“你是Spring的家人,家人之间,就是会互相保护的。”
程韶感受着那只手的温度,将泪水收回,抬头笑笑:“嗯,外婆,等我回家给您打视频。”
外婆笑着点点头,经历岁月但是保养得当的手轻轻抚了抚程韶的手背:“好的,Shirley,你要记住,你是个好孩子,永远不要责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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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飞机时,程韶看了机票上的日期。
23 MAR 2023
今年上半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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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部分非常清晰顺畅。
在收拾公寓,去提交休学申请的时候,她会感觉自己好像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那些记忆契合得,就好像有碎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但是她在飞机上却突然惊醒。
这次醒过来,程韶觉得身体很烫。
好像有什么烈火在她皮肤上燃烧,有什么在撕扯她的灵魂。
是空难了吗?
程韶想睁眼,却睁不开眼。
因为她附身的那具记忆的载体,是闭着眼睛的。
那烈火焚烧的感觉太痛,视觉的缺失更加剧了这种疼痛。
程韶发不出声音,用力地挣扎着。
视线豁然开朗,程韶摔在地上,是夜间的机舱。
还好,她还是从那具身体里挣扎出来了。
不是空难,座位上的人们都在睡觉,时不时有呼噜声。
程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
她回头看到自己靠在椅背上,虽然皱着眉,却安安稳稳地睡着。
从她脱离了第一视角开始,飞机上的一切就开始消散。
也不是颠簸,只是像风化一般,消散。
烈火焚烧的感觉不是没有由来,程韶低头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好像是一张被燃烧的纸。
柔顺摇曳的明黄色火焰推着焦边,一点点地燃烧,燃烧成烟尘。
太疼了。
她抬头看机舱里的航线图,这架飞机,刚刚进入了Z国领空。
程韶一晃神,再回神时,机舱上的景象就散开了。
她不再在那架飞机上了。
粒子再聚拢时,她回到了家。
又回到了第一视角。
她的手还是好疼,好像在灼烧,被燃烧的感觉蔓延到全身。
但是她附身的这个人,却没有丝毫觉察。
这说明,她还在记忆里,但是记忆里的她身上没有疼痛。
疼痛来自现在的她。
程韶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她忍着疼痛,依旧努力去看那飘摇的第一视角里包含的内容。
熟悉的家,她从小长大的家。
爸爸仍旧坐着轮椅。
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本子,封面上写着“收养登记证”。
好疼,心脏疼。
“……你其实没有……你也不用……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孩子。”
爸爸将那个本子和一叠纸质材料递到了程韶的手里:“程韶,你是我们领养的。”
“……领养你的时候,你妈妈还怀着一个孩子。”
在程暮山的声音里,程韶拿起那张收养公证书。
[收养人:程暮山,男,一九六二年九月出生,现居江渝市。]
[被收养人:无名,女,出生日期不详,一岁左右,现居江渝市。]
[被收养人系收养人一家于道旁捡到,上报上芜区公安分局寻亲未果,由程暮山收养其为养女,并取名程韶。]
[收养关系自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一日依法登记之日成立,程暮山和唐椿锦分别为程韶的养父和养母。]
“我那时候说,月桐已经大了,再来两个小孩,怕她照顾不过来……”
“但是你妈妈抱着你,特别喜欢,说三个小孩也养得起,没有问题……”
“……后来收养你不久,你妈妈就不明原因流产了……”
“那孩子被流出来的时候,月份已经很大了,也是个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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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走别人的人生,很爽吧?”有人抓着程韶的头发,强迫她抬头。
程韶嘴里全是血腥味。
全身都在疼,烈火焚烧般的疼。
“唐椿锦本来还有个女儿,因为你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