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宛西坊,过了兴元桥沿水岸往东,庆侯府便坐落于此。附近是都城中难得的清净地界,纵有宫卫依律在门前驻守,也不至于过分气势森严,巷角梅子树结成绿荫,望去很有些闲趣。
上了年纪的新宛人有时改不了口,常将庆侯府称作敦园,这里曾是前朝书画名家的宅邸,后经当今之手赐下给庆侯开府居住。照理说,此事不是那么合规矩,譬如庆侯那备受宠爱的弟弟,居所就在王宫近旁,与众位勋贵比邻,相较之下,庆侯简直就像是被一杆子支到了西坊。
但抛开这些不说,敦园不负其先主人的名声,在为迎合皇子规制所作的诸般修葺之余,仍然处处可见昔日的雅妙。
此时日色将西,一道斜晖拖曳于湖水上。盈盈落照间,亭台竹木皆被映得发白,夏日暑气浓重,四周则寂然无声,使那眯起眼才能看清的景象好似蒙着一层金光。
黎暄走到庭前,抬头望去,亭廊下一只檐铃在风中轻振,悄然无声。那风铃模样奇特,金线间镶着剔透的琉璃,定睛看时,琉璃中似乎不见什么颜色,但天光照入,仿佛有融银流动,又映出了不存于此世的一泓月辉。
“侯爷对这些精巧造物十分钟爱呢。”一旁陪同的年轻人笑道,“只有如此雅物,才与这园景相衬。”
黎暄瞥了他一眼,道:“正是。”
此人是庆侯门下的清客,近来颇得青眼,因而被派来接待衡文的仙长。黎暄见到这些人时,通常还算和气,对方也敢小小说笑两句。
不过今日贵客看起来没什么兴致,他识趣地收了声。
琉璃铃的样式在延地也属新奇,庆侯素日好与工匠打交道,亲自请教技艺,描画图样,这种风铃也是他使人打造出来,他尤其喜爱这一作品,甚至将其遍悬侯府各处。
幸好庆侯赏鉴眼光不错,这琉璃铃也是难得的佳物,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这文雅的宅院——清客心中所想和嘴上说的,虽然结论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因果却要颠倒过来。
不知这个叫人捉摸不透的仙长原来喜欢宝物珍玩,他暗自嘀咕,难道说下次得备点这样的礼物才行?
他随着黎暄往小湖边走去,水面烁烁波光,照得他眼前有些发花。他忽听黎暄说了一句:“侯爷不吝惜好东西,你也得过这个赏赐吧?”
他一怔,嘴上恭恭敬敬地答道:“承蒙侯爷赏识,先前是得了一对铃,供奉在宅中了。”
“好东西就得要挂起来用才行啊。”黎暄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敲打?不满?清客不停转着念头,脸上只是陪笑称是。
黎暄转过头,望向屋檐、门廊、亭台上的一只只琉璃铃,默默地看了一会,旋即摆了摆手,让忐忑不安的清客退下。须臾,水边只剩下他一人。
让客人独自在园中徘徊不合礼数,但衡文的贵客可以另当别论。黎暄往后靠在栏杆上,直到离他最近的琉璃铃中响起声音。
“和尊师起了争执么?”
一句话,就让黎暄把那仿佛时刻镶在脸上的微笑收了起来。
正如这些琉璃铃平时并不会被风摇响,铃中之声也非真正声音,而是直接在他耳边响起,听起来缺了点人味。黎暄不快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你方寸已乱。这种时候,乱了阵脚做不好事情。”
铃中之声说道。空洞的声音,说的也是冷冰冰的话,但奇异地竟能让人听出一丝关怀。
黎暄的脸颊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不禁回嘴:“那道友得求我别出什么岔子,不然我倒霉,你也倒霉,大家都要倒霉。”
“我自然希望你振作起来。”铃中之声说道,“不过,只是稍作提醒。区区小事,想必对你不算困扰。”
“我可不是来听你对我评头论足的。”黎暄冷冷道,“道友叫我在毓秀之事告一段落后再来找你商议,所以我才会在这。说正事吧。”
铃中之声道:“莫非毓秀反悔了?”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能料到啊。”黎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毓秀使者已经勘测完毕,比你的估计,可是快得不止一点半点。”
“是么?”
铃中之声这么答了一声,就沉默下去。他那波澜不惊的声音总是令黎暄不自在,尤其在这种时候,即使他以恶劣的心思试图揣度,也很难从对方平板的语气里听出诸如意外、疑惑、措手不及之类的情绪。
片刻后,铃中之声说道:“当世之才,着实不能小看。倒要小心他妨碍大局。”
“他?”黎暄没忍住,面露轻蔑,“不过是被蒙在鼓里,让他们掌门指使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话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若非妒忌让他心烦意乱,他也不会说出这样有失水准的话。
在师父面前讥笑孟君山,一大半是演出来的。师父拔擢他做事,用的是他那股拼命想出头的劲。他的种种不甘,师父也多少有数,偶有失态,反而让人放心。
在“道友”面前则不同,两人固然互相提防,但有些事情没必要伪装。听到对方赞赏孟君山,他一时间就没收住话头。
这刻薄话是真心流露,因而才让他惭愧。平日里他可以装腔作态,却格外不想在对方面前显得可鄙。
“——才华难得,但审时度势的眼光更要紧。”
孰料,一贯言辞冷锐的“道友”只是淡淡回了一句。顿了顿,他耳边又听对方说道:“说到底,才华乃是天生,改变不来。人活一世,要往何处去,却是自己选的。”
黎暄没有立刻答话。他的目光追寻着被风推过湖面的一片落叶,紧紧地抿着嘴唇。
最初与庆侯结识时,黎暄并没有抱有什么雄心壮志。
庆侯此人,有些沉闷木讷,他的幕僚可以为他出谋划策,却改变不了他的性子。本是诸皇子中的贤长,却被其弟梁侯抢了风头,除了延王的偏心外,他自己的为人处事也不能说无可指摘。
正因这尴尬处境,黎暄才有机会和他来往。梁侯跋扈,处事却精明,衡文乃是镇守延国的仙门,他自认将来要继承大统,因而格外小心,对待衡文弟子都十分恭谨,却不和哪一个人有过多私交,唯恐使山长对他不满。
庆侯则没有这么多顾虑,一来无欲则无求,二来黎暄也确实能当个不错的朋友。
黎暄把这当作一步不知有没有用的闲棋。既不愿屈从平淡,就什么都得试试。凭他当时的能耐,想拱庆侯进位,那是痴人说梦,要借此让自己在门中挣些资历,也是无从着手。
最多他也不过是想着,从这里熟悉了凡人俗务后,或许以后去到外面某座书院时能得些方便。按传统,山长的亲传弟子很少离开新宛任职,出外是一种冷落乃至处罚,但黎暄觉得如果能总领一座城中的书院,对他而言或许更能施展手脚。
不管怎样,都比在师父座下当个无人在意的摆设要好。
和庆侯交游并不十分为难,即使庆侯不是个伶俐人,不太会像许多凡人那样趋奉仙师,待人总归还是颇为诚心。再有,他自己是不太得意的皇子,黎暄也是不怎么得师父重视的弟子,这相似处境,自然而然让他对黎暄有些亲近。
虽然这破绽也是黎暄有意露出来的——难道真让他去别人身上找什么同病相怜?他可不觉得这算安慰。
就这么有来有回地相处下来,黎暄自认为他待庆侯也有几分真心。那时,庆侯受命去乐桑沿岸巡查,路上遇险,又被梁侯那一系暗中散播他是靠什么河魅野妖才化险为夷的流言,当时他就已经收拾行装准备去救人了。
没想到庆侯平安无事,甚至提前回了都城。他总算找到机会甩开门中绊脚的杂事,悄悄前去拜访时,却在侯府见到了一名陌生的散修。
“这位是救了我一命的游方仙长。”庆侯如此向他介绍。
黎暄第一眼就知道那个散修是和他相似的人。一样不甘于平淡,一样憎恨自己势孤力弱的处境。
散修戴着一副木雕面具,不以真容示人,行踪鬼祟,修为又寒酸,对于一个散修来说也不奇怪。他讲话时带着一点燕乡的腔调,掩饰得很好,黎暄也是听了很多才有所察觉。如此在意这种事,想必他在那妖族横行霸道的地界没少吃苦头。
若他生在延地,兴许就不会这样。倘使他曾经拜进的是衡文门下,现在该是个得用的弟子了,可惜他没有过这个机会。
这样想来,他黎暄的运道还是要好得多了。
怀着微妙的情绪,黎暄和这个散修算是认识了。他并不愿意叫对方的名字,盖因他觉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人,报出来的名号八成也不是自己的真名。
许多在延地的野路子散修都会依附衡文,以期让修行生涯更顺遂些。他们虽大多碍于矜持,不肯在明面过于奉承,但只要稍稍给双方一点台阶,事情总是容易办成。
这个散修也是一样,既不愿意折节逢迎,又想要和难得搭上关系的衡文弟子靠近。黎暄不冷不热地吊了他一阵,欣赏过了他的纠结后,终于给了对方一个机会,让他说出来意。
“你要卖秘籍?”黎暄重复了一遍。
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荒谬之情——哪来的胆子骗到我头上了,难道我看着像是很好糊弄的样子吗?
秘籍这种东西,在散修之间的交易里总是很吃香。修行法门通常是自家的宝贝,不是败家子,少有人拿出来卖,市面上常见的是简单精炼之作:丹方、药方、几卷注释心得、一门小小的术法……如果真材实料,买到手起码称得上有所得。
至于假货和没用的真货,那就太多了,像是各种“残卷”,洞府与遗迹的古图,还有宣称从某某上古门派中散佚、如今偶然被发现的修炼典籍;特别是最后一种,明知道很有可能是骗术,却还是有想捡便宜的傻子趋之若鹜。
名门大派那些新出外的弟子,就是这些卖所谓秘籍的散修最喜欢的买家。他们身家颇丰,经历又稍嫌不足,况且卖家们也不全是骗子,有时候一本古籍对散修没什么用处,却能丰富门派中的馆藏。如此种种,谁家弟子意外淘到了好东西,又有谁家弟子被骗得底掉,每回总能听到那么几桩故事。
黎暄此前没什么机会出外,但他也不只是闷头修炼,又通些俗务,对方这么一开口,他连后面的套话都能猜得到了。
果然,那散修犹豫着道:“……我只想寻个识货人,却不知道友是否看得上。”
黎暄挺想笑,但忍住了。他说:“既然道友如此说,想必是珍品了,可有摹本借来一观?”
那散修取出封紧的银筒,双手递上:“这便是原本了。”
直接把东西原样端出来的情形并不多,也不知道这家伙是骗术高明,还是没什么经验。黎暄取出帛卷,这东西看起来略有一些年头,但远称不上古物,至于内容……他不禁吃了一惊,竟然是一幅阵法。
阵法一道,莫测高深。仙门各派弟子多少都要习练一些结阵、运阵的法门,但这离“通晓”阵法之间仍旧隔着天堑。
黎暄也只学过门中统一传授的基础,对这份秘籍,他能看得出是一幅幻阵,不算复杂,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明显错漏,仅此而已。
不懂归不懂,他面上还是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态。余光看到散修也在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他轻咳一声,问道:“不知道友想以什么交换?”
散修早有准备,当即取出写好的单子,上面是一列灵草、丹药。没有什么生僻之物,黎暄扫了一眼就大致估计出来,总数不少,但一幅阵法也值这个价。
黎暄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个散修,现在他知道了,这人可不是什么愣头青。他对这些秘籍交易颇有了解,开价也适当,明显做足功课。
转念之间,黎暄已经决定将它买下来。他要把东西带回门中,献给师父观看。
在师父已经不再指点他功课的时候,连拜见师父都要找个好理由,即使常常只是例行公事,他却不能就这么放弃在师父那里混个面熟的机会,一旦停下,兴许以后就真的只能站在角落了。
这份阵法就是个不错的由头,本来他也不擅长此道,就算走眼,也非学艺不精,倒是搜集典籍充实门中珍藏的心意不假。
……万一真的是被骗了,他也有的是办法去料理这家伙。
黎暄耐心地等了些日子,找了个好时机,带上东西去书斋谒见。
山长在闭关修行之外,指教他们还是有些耐心的,只不过也并不会将精力特别投注给那些不太起眼的弟子。见到黎暄,他照例勉励了几句,才拿过弟子献上的所谓“秘籍”观看。
黎暄有些忐忑地等着,等了半天,他也没听到一句师父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