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米古一行的事,刘长嫣观摩着时机差不多了,寻个机会直白问了信婉的意见。信婉神色淡淡,只说:“一切凭公主做主。”
刘长嫣如实告知了慕容恪,慕容恪含笑点了点头。
慕容尘经不住他贺若阿干磋磨,早就向慕容恪坦白了,请刘长嫣代他与信婉调和,现下信婉给了肯定答案,慕容恪还未来得及告知慕容尘,正想着先去寻慕容评说和,婚姻大事少不得要他点头,刚出门的慕容尘就险些掉进了他爹给他挖的坑里。
说来也不算坑,古来父子间赠姬送美之事并不少见,任谁得了父亲所赐美姬不开怀者少有,可慕容尘不同,他和他父亲不合,连带着看辅弼将军府门口的石狮子都觉得碍眼,何况是慕容评给他送的人?是故一场大闹,叫人说来颇有些不识好歹。
以上是外界流传的文明版本。
事情的真实原委其实是这样的。
连年征战,正逢新春,慕容儁有意迁都蓟城,便将多数军中文武及其家眷先一步迁到了蓟城度过这个新春。眼见权贵登临,蓟城将成新都,有远见的商人和士族纷纷买地置宅,建制客舍花苑,蓟城一度繁华。
慕容尘近日休沐,与军中几个交好的年轻将领相约于西市一间酒楼小聚。该酒楼将建成开张,占地疏旷,客舍雅间成列,三五净居成行。后苑带一花园,伴着天气转暖而有花卉繁植,草木幽香,间以亭台水榭,名伶歌姬舞唱其间。
春光正好时,一行人笙歌弹棋,樗蒲戏射,一时兴起,难免多饮了几杯酒。
慕容尘酒量不佳,不多时便觉头脑晕胀,一个眉眼灵活的同伴给了侍从一个眼色,两个侍从便扶着慕容尘去客舍休息。
信婉今日正约了云霓上街,二人一路走到西市,见这沿街开了许多铺子,听云霓说这天香楼乳饼做得极好,便想带些回去给慕容楷吃。两人要了乳饼并几样糕点,便等着客舍伙计去东厨取,一时闲来觑见后苑景色正好,二人便几步闲逛。
说笑间,正远远望见一人醉意熏熏被二人扶着往花柳深处走,信婉顿步,云霓也看到了,指了指,“那不是三公子吗?怎地醉成这样?”
信婉着意看了眼搀扶他的那俩近从,往日并未见过,她让云霓取了东西先行回府,自己跟了上去。
此时慕容尘已进客舍,昏沉间只觉身体发热,头脑肿胀,揉着胸口便要水喝,唤了半晌无人应,隐约间感觉有人在解他腰间蹀躞带,一睁眼,只见红肥绿瘦,香肩半裸,二女子粉面含嗔,一左一右,将要携云带雨而来。
慕容尘顿时如见洪水猛兽,一个鲤鱼打挺就从眠床上窜了下来,颤抖着手指着二人近乎尖叫:“你们是谁?扒爷衣服作甚?”
二女依旧妖娆,也不怯场,左右下榻来,牵住慕容尘衣角,“是辅弼将军遣我二人来服侍公子的,将军美意,公子莫要推搪。”
说着便缠上了他,慕容尘甩开二人,只觉浑身绵软,灼热倍增,此刻再傻也知这是他爹给他挖坑了,他索性豁出去,大叫:“救命啊!非礼了!”
蓦然响起的男声响彻小院一角,但因此处无人,听到的人并不多,几个同行而来的将领隐隐听到,有人道:“似乎是三公子在叫,要不要去看看?”
其中一人拦下诸人,道:“客舍众人不是不知我等身份,能耐三公子何?大家只管玩吧,莫打扰辅弼将军给三公子安排的好事。”
他这一说,众人皆心中有数,说笑一番,继续掷起了骰子。
慕容尘叫了半晌无人应,只觉贞洁不保矣,绝望之际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
春日之风浅浅,吹进室内尤带三分清寒,夹杂花木早生芬芳。他望见那女子衣如霜色,临风而立,方收回的动作宛若燕落沙渚,羽鸟停阶,金光镀于她纤长周身愈衬线条凌厉,形夸骨佳。
慕容尘如见救星,一把推开二女直逃命一般躲到了信婉身后,衣衫不整的二女见此女杀气腾腾而来,顿时吓得大叫着跑出了客舍。
眼见信婉似已变脸,慕容恪飞出两脚,将二女隔栏踹到了花苑。
方才同行来的几个将领听到女子尖叫声,心觉不对纷纷跑出来查看,正见慕容尘在苑中对二女喝骂,神情狰狞,气焰嚣张,只是为何躲那冷面美人身后?
二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哭诉是辅弼将军让她们来的,余者皆不知情。
打尖儿吃酒的客人听到声响纷纷过来看热闹,安排此事的那人不欲将事闹大,拉了慕容尘到一旁说话,低声道:“辅弼将军疼爱三公子,担心您身旁空虚,特让卑下寻了两个可心的来。”
慕容尘没想是遭这人算计,顿时看对方如看猪狗,甩开华绫衣摆,一脚将人踹飞,对方叫苦不迭,拉着慕容尘一顿解释,两人声音虽不大,凭信婉耳力也听到了。
说来慕容评也是为子嗣后代着想,他和慕容尘关系虽不合,好歹也是他亲儿子,慕容尘生母仅他一子,慕容评后娶继室虽生有多个儿女,在这年头男人心里,便是疼宠的儿女分量再重,到底越不过嫡长子去。燕国如今形势,以慕容评战功,将来头顶上十有八九是有爵位的,慕容尘再忤逆,家业也要他继承。
慕容尘多年不归家就罢了,二十好几的人了,别人这岁数当爷爷的都有了,他却死活不成亲,身边竟连个通房侍妾也无,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不是有何隐疾。他后母恰恰就起了这份疑心,想到这种可能就顿时内心狂喜,倘慕容尘不能有后,将来爵位岂不是就落在她儿子头上。于是乎,便在慕容评耳畔几番暗示。
慕容评不是耳根软的人,但为了子嗣后代着想,不能不上心,便着人来试一试。
慕容尘脸色越来越黑,身上灼热也越来越难受,再看信婉,信婉将客舍伙计正欲浇花的一桶水当头倾了他一身,二话不说,走了。
寒风里,慕容尘浑身湿透,咬牙切齿一脚踢开那人,一只手拎起一女,径直找他爹去了。
事情具体如何处理的不知,在蓟城现下为数不多的权贵圈里却是传开了。
有传言说慕容尘跑回家,指着辅弼将军鼻子就是一顿骂,父子俩大打出手,阖府遭殃。也有传言说,慕容尘打不过老子,结果被辅弼将军命近卫叉了架在堂前一阵毒打,幸亏四王子去的及时才捡回来一条小命。
流言甚嚣尘上,慕容尘出名了一把,事实是他确实跑回家问候了一把慕容评。
慕容尘的原话是:“太不要个脸了,这般算计亲儿子!”
然后把那两名被他拖成烂布条的女子扔进了慕容评会客的花厅,伴随着两女嚎哭落地,慕容尘跨步进了门,望见座上与慕容评对弈的慕容恪时,气焰灭去一半。
慕容评视二女如无物,姿态悠闲落下一子,一句话险将慕容尘气死,“呵,还挺忠贞!”
慕容尘咬牙,一甩身上滴答水渍,“怎么也比你个负心人强!”
一直沉默的慕容恪压下眉头,“阿尘,不得无礼!”
慕容尘冷哼哼,偏首不看他爹。
他不稀罕慕容评,慕容评会稀罕他?人怡然自乐又落一子,聚精会神在棋盘上,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慕容尘。
慕容尘气不过,奈何慕容恪在这里,他不好发作,打个喷嚏走了。临出门前,知道是他继母给他父亲出的主意,转身去把他后母搬到蓟城后刚收拾好的院子砸了个稀巴烂。
他后母叫苦连天,可是丢了天大脸面。
入夜,刘长嫣晚膳后正带着慕容楷在园中遛食,想起半日未见信婉,问云霓:“你们白日上街回来,怎地不见阿婉?”
云霓一贯消息灵通,支支吾吾便将白日事情说了。
刘长嫣一愣,二人转头便见月形门外一人歪歪扭扭挪动向了后院的方向。
慕容楷双眼灵光,撅着小嘴指了指,“尘叔叔......”
刘长嫣捂了下他的小嘴,以指抵唇嘘了一声,慕容楷转转眼睛,很容易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刘长嫣抱起慕容楷,带着云霓悄声跟了过去。
那厢慕容尘裹着棉被,像个大耗子窸窸窣窣钻到廊下,去拍信婉房门,“阿婉,睡了没?”
他连续拍了几下,屋内传来女声不耐:“阿婉是你唤的?有话说,没话滚!”
“你那般凶残作甚?”慕容尘吸吸鼻子,坐在她门前,“你又不是不知,我今儿是被陷害的,天杀的老头子,满肚子坏水儿。差一点......我就贞洁不保了。”
他这番顾影自怜,教人好一番肠胃不适,云霓险些没憋住,叫刘长嫣捂住了嘴。
屋内人顿了顿,“你贞洁不保关我屁事,有话说,没话滚!”
慕容尘捂住一颗心,“女人,你不用一句话说两遍的,爷我又不聋,有本事你把门开开!”
他话音刚落,门唰地一下开了,他裹着棉被猛然抬头,信婉正居高临下看他,月光镀在她脸上,尽是肃杀清寒。
慕容尘嘿嘿一笑,顿时没了气势,笑了两声站起来,一时语塞。
信婉没理他,转身回房里坐了。
慕容尘就坡下驴也跟了进去,屋内陈设精简,却极宽敞,他知信婉平素习惯在房中练剑,是以刘长嫣特地给她安排的这间屋子。
案前美人螓首高昂,娥眉淡扫,高高发髻下白颈细长,身前红泥小炉煮了热茶,水气袅袅,如云似雾,一眼望去素净面容都有几分朦胧之妙。
慕容尘才想起来信婉是晋人,南方晋人普遍都爱喝茶这东西的,高夫人也深谙此道,他就不太喜欢,也不会煮,树叶子整成黄黄绿绿浓汤,还加些葱、姜、橘皮之类,看着就不好喝,远不急醴酪香甜。今夜偶然闻得清香雅韵,再见信婉这样幽然坐于案前的样子,只觉饮茶是一件极高雅美妙的事情。
他出神陶醉时,信婉的眼神已经不耐烦射来,慕容尘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望见信婉放在案上的白皙五指,慢慢走了过去。
月色如银铺庭阶,淡白轩窗上映出两人剪影逐渐相近,云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刘长嫣亦定定看着,就在二人形影相错时,轰隆一声一人身影飞起重重落地,接着传来女声冷到极致:“你摸我手作甚?”
慕容楷惊恐地咬住了白胖手指,刘长嫣和云霓相视一眼,主仆俩很有默契地走了。
也不知昨日夜间说了啥,翌日清晨,信婉一如往日淡淡,反是慕容尘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却愈发神采奕奕,他信婉前信婉后的,直让府中人颇觉新鲜。前些日子还跟人针尖麦芒似的,今日却成忠犬了。
慕容恪见不得慕容尘那样子,伤眼得很。
慕容评是在两日后登门的。
这是刘长嫣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燕国王叔,当朝辅弼将军。
单看容貌,慕容评似不过三十七八上下的年纪。面容白皙,黑眉入鬓,凤眼狭长,鼻梁修挺,一把长须风流,端的是凤表龙姿,不染俗埃,满身清贵中又有三分傲然凌厉,三分慵懒不羁。
说来,慕容氏男子一贯以相貌出众闻名,包括慕容恪兄弟在内的大多数慕容氏子弟容貌皆是不错。慕容氏世代通婚段氏,段氏自古出美人,慕容氏则出美男,在代代交融之下,慕容氏子弟多是若有似无的相像。比如,他们皆面容白皙,挺拔雄壮,姿貌伟岸。慕容恪约莫还有高氏血脉遗传的缘故,高氏前家主高瞻就以身材高大著称,到慕容恪这里,身高一度达到了八尺七寸,宗族里无人能及。用刘长嫣的话来说,这要是棵树,那当真是卖相极佳。慕容恪后来听到这话的脸色,那可别提了。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身材,赋予了慕容氏子弟相似的气场,一眼望去,便给人血脉相连之感。
血脉相连归血脉相连,人和人的气质韵道终究是不一样的。如慕容恪,若经雨草木,气泽澜清。如慕容霸,若宝剑掩华,明光暗藏。再如慕容儁,若翰笔藏刀,可润可锐。
而这慕容评,给人的感觉,就是只狐狸了。
慕容评不知道自己给侄媳妇留了这般印象,便是知道,也不会在意。他免了刘长嫣行礼,赠了慕容楷些小刀小剑,便同慕容恪说着话潇洒坐了,捋着打理得水滑的长须说明了来意。
他算是来替慕容尘提亲的,但是想先见见信婉。
算来信婉比慕容尘年岁还大些,她少时便同刘长嫣入襄国,蹉跎多年,年纪已是不小了,虽有慕容恪出面,刘长嫣还是担心慕容评心下会有不愿,但见他今日来得爽快,面上也无不耐,便让人去将信婉请了来。
信婉无甚扭捏,慕容尘敢娶她,她还不敢嫁吗?沉着步伐就来了前厅。
座上慕容评捻着长须,淡淡打量了那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