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无绮的记忆并不完整,她只得到了基地内的记忆,而流放的那三年,在她的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
“那时,您被我们部落的猎手捕获,我吃掉了您的记忆,但三天后,您就挣脱绳子逃走了。”卡瓦尼回忆道,它对人类既亲近又排斥,异种是帝国研究所的实验体,和人类本就同源,“啊,对了,那个时候,您的胸前还佩戴着铁徽章。”
单无绮下意识抚摸胸前。
她的那枚铁勋章,已经在野外遗失了,现在的这一枚来自阮真莎的馈赠。
“那时的我逃去了哪里?”单无绮追问。
“废土深处,那一片被毒瘴和荆棘覆盖的神秘土地。”卡瓦尼答。
看来,她的那一枚铁勋章……是遗失在废土深处了?
征求阮禾的意见后,单无绮将阮真莎的遗体下葬。参加葬礼时,单无绮摘下胸前的铁勋章,让它和它的主人一起入殓。
“生前,无论你有怎样的罪与罚,死后,一切都将归于尘土了。”泥土一铲铲覆盖上棺材,单无绮垂下眼眸,“你被卷入这个浩大的阴谋,这是人类种族的悲哀。”
孤儿院失去了女主人,孩子们在墓碑前痛哭。
这一刻起,阮禾失去了所有家人。
她的母亲被*盖娅*夺走了灵魂,只余一具空洞的躯壳。她的父亲被工蜂的怨恨剜蚀,肉身腐烂凋敝,唯有残缺的灵魂被孢子吸收,成为新伊甸的一部分。
单无绮安抚阮禾,又马不停蹄地筹备新事项。
她必须去废土深处看看。
伊甸成功复活,为全人类再次延续三百年的寿命,但三百年后呢?
更何况,末帝赫尔漠斯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末帝不惜覆灭一整个辉煌的帝国,只为让人类种族从零开始。理想的高台总是尸骨累累,末帝拥有近乎无尽的寿命,一旦新人类露出弱点,他会立刻伸出封喉的獠牙。
首先,单无绮确认了内外两城的情况。
外城和异种安置区已经初步交融,有伊甸监督,那些异种不会对外城人造成有效威胁。
内城,相比上任首长在任时,如今的内城人心头新添了一丝阴霾。
单无绮将世界的真相撕开了一角,血淋淋的事实让内城人意识到,乌托邦只是一个虚伪的谎言,他们时刻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不经意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九条禁令开始崩塌,新的信仰在内城萌芽。
内城人不再信仰上帝——虽然宗教本就不合法——转而信仰乐土教。教义中,保护罩之内是人类最后的乐土,伊甸作为神的代行者,在内城人眼中宛如降世的天使。
伊甸向单无绮请示:“您要禁止乐土教吗?”
单无绮没有明确表态:“你这句话,我就当没听过。”
——不赞同,不反对,不宣传,不禁止。
——有信仰不是坏事,只要能维持安定,稳固人心,单无绮不介意她的头顶上多一个莫须有的神。
其次,单无绮将四部清洗了一遍。
经过行刑场大清洗后,所有党员皆如惊弓之鸟。他们在四部这套权力系统里爬得越高,就越舍不得荣华富贵,而单无绮狠厉无情,她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不见血决不罢休。
蓝心所长表示:研究所急需大量实验体,活的最好,死了也行。
蓝心,以及研究所全体党员皆已注射血清。
他们之中,没有异变的继续研究,异变的成为实验体。每一天,实验室都在进行大型狼人杀,上一秒还举着手术刀的研究员,下一秒就有可能绑上手术台。
狼性文化在研究所展现得淋漓尽致,这里全是狼灭,没有一个孬种。
蓝心是四部第一个表态的人,她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让那些埋头装死的人不得不从沙堆里拔出脑袋。
接下来的一个月,四部的情况精彩纷呈。
狗咬狗,互泼脏水,拔起萝卜带起泥。举报信和时政新闻满天飞,挡枪的挡枪,落马的落马,向上爬的向上爬,浑水摸鱼的浑水摸鱼。
许多人降职了,许多人擢升了,今天的长官可能就是明天的狱友,今天的下属可能就是明天的上司。官官相护的关系网在这一刻形同虚设,那些手眼遮天的吸血虫,变成了一起蹲号子的难兄难弟。
行刑场的枪声比过年的鞭炮还响,萨摩的弹匣空了一匣又一匣。
飞雪一样的举报信中,单无绮发现了一个意外收获。
庄修文,原属团结部调查司,他在单无绮视野里消失了很久,如今,却以一封举报信的形式,重新出现在单无绮眼前。
单无绮特意找到了庄修文——他正在床前服侍生病的母亲,和他两鬓斑白的父亲一起。
庄修文显然没料到单无绮会亲自过来。
单无绮把那封举报信拍到桌上:“你为什么举报你自己?”
庄修文张了张嘴,想要狡辩:“我……”
“别以为你用左手写字我就认不出来了!思想考试之前,你的十三封信件模板让我的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单无绮屈起指节,敲了敲放在桌上的举报信,“招妹啊招妹,你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靠自污来激流勇退呢?”
听到“招妹”这个称呼,庄修文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被单无绮戳穿心思,深深垂下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
良久,庄修文喃喃道:“……我以为您变了。”
“我的确变了,屁股决定脑袋,代理首长和见习调查员不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单无绮无奈地叹气,“但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把枪口对准无辜的人?”
庄修文彻底失语。
他看向墙壁,一张全家福照片挂在墙上,父亲、母亲、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想离开四部。”庄修文轻声道。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庄修文。
“您也许还记得,我是以第三名的成绩保送进团结部的。”庄修文的声音低落而苦涩,他的傲骨正在一寸寸折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考进四部是极大的荣耀,我以为我的人生即将翻开新篇章。”
“但我就此沉寂了,默默无名,像角落里的一粒尘埃,只有清点花名册时,我的名字才会被提起。”庄修文道。
“你心有不甘。”单无绮道。
“我心有不甘,那又如何?四部是权力的起点,也是权力的终点,我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但我……渴望一个拿得出手的职位,来证明我并不平庸。”
庄修文长长吐出一口气:“您足够幸运,也足够强大。许多个深夜,我时常幻想自己有您这样的机遇,我或许无法活下来,但……灿烂地燃烧一瞬,总好过终生在泥巴里打滚。”
单无绮拈起那封举报信。
她看着庄修文,对方那双轮廓分明的眼睛已经噙满了眼泪。
单无绮开口:“那我问你。”
庄修文的父母已经泣不成声,庄修文听到单无绮的话,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恐惧。
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将落下,庄修文挣扎片刻,终是释然地闭上双眼。
他说:“请问。”
“经过此次清洗,四部的人员变动率大约是多少?组织健康度上升或下降了多少个点?管理和人均效能会提高还是降低?以及未来五年的职工稳定性又会如何?”
庄修文愣了一瞬。
精英的大脑飞速运转,庄修文沉思良久,逐一给出答案。
单无绮又提出了几个问题,庄修文依然给出了答案。
几轮对话下来,单无绮一拍手掌:“这不就对了?”
庄修文的脑袋上蹦出一个问号。
“尤娜没你聪明,但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副官吗?”单无绮低笑一声,“她是自己跑到我的办公室,用自杀般的气势向我毛遂自荐的。”
庄修文呼吸一滞。
单无绮摇晃那封举报信:“庄修文同志,我吃不来傲娇那一套,给你半天时间重写自荐信,不然我就真的辞退你了。”
庄修文坠入谷底的心重新提了起来:“您的意思是……”
“基地需要人才。”单无绮明确表态,“那些尸位素餐的狗东西,已经通通拉去行刑场枪毙了。我需要能干活的人,最好是领一份工资干好几份活的人。”
庄修文的眼睛骤然点亮。
半天后,单无绮收到了许多封自荐信——她和庄修文的谈话并未保密,她的话飞进了许多人的耳朵。
他们自诩明珠暗投,单无绮要做的,就是从一堆鱼目里拣选出真正的明珠。
单无绮朝尤娜努努嘴:“看,人员问题解决了。”
尤娜目露异彩。
单无绮的政治生涯浸满了鲜血,她的履历是一本厚重的血书。基地建立三百年来,无人像单无绮这样百无禁忌,更无人像单无绮这样,对四部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近乎一场无情的屠杀。
尾大不掉,除非断尾求生。人类的命运宛如风中的苇草,单无绮不能让种族内部寄附吸血的蠹虫。
末帝对此表示赞许:“我钦佩你。”
继而,末帝好奇地追问:“你不在乎身后之名?”
“我不在乎。”单无绮摇头,手指轻轻掠过空白的桌面。
十六岁时,首长将一份秘密文件递给单无绮,命令她阅后即焚。那份文件规划了许多官员乃至首长本人的死亡,从那一刻起,单无绮就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也不应只属于自己。
她理应为人类而燃烧,无论作为火种还是柴薪。
一个月后,四部完成大清洗,各个重要的位子上,坐着的都是干实事的人。
夏末,暑热褪去,单无绮于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离开了基地。
除了和伊甸联络的一对耳麦,单无绮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我会在丰收月之前回来。”单无绮对伊甸许诺,“在此之前,维持住基地的现状,别让人发现我已经离开。”
伊甸哭唧唧:“我太难了!”
单无绮点点耳麦,伊甸的哭声顷刻变得微弱。
她站在荒凉的旷野上,夏末的微风拂动她的鬓发。她极目远眺,看向废土深处,那一片危机重重的土地。
——波利·萨恩奇的灵魂困在未知之处。
——人类的第四条路,就在波利·萨恩奇的发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