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拉的身影被白光吞噬。
这具身体里的人类灵魂正在一点点化为孢子的养料。
孢子沉睡了太久,而身为波利·萨恩奇的女儿,佩特拉拥有不亚于他父亲的智商。她从蛛丝马迹中推理出唤醒孢子的办法,并且,让自己成为了那把“钥匙”。
突然,一只大手轻轻放上了孢子。
佩特拉偏头。
安多尼的手放在孢子上,腕上的念珠发出柔和的白光,又一颗颗黯淡下来。
那念珠是死在安多尼手下的、异种的晶核,安多尼将它们串起来,足有七十二颗。
现在,随着安多尼的动作,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流逝进孢子里。
佩特拉惊呼:“老安……”
“我超度了七十二只异种的灵魂,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安多尼的声音淹没在孢子的跳动声中,宛如雨声被雷鸣遮掩。
他硬朗的眉眼流露出不忍:“那些异种,无一例外拥有人类的灵魂。”
佩特拉不语。
“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异种到底是什么?”安多尼低声倾诉,但这个问题,无人能为他解答,“如果异种拥有人类的灵魂,如果异种……是我们的同胞,那他们的诞生,是为了什么?我们建起高墙,又是为了什么?”
随着七十二条灵魂涌入孢子,孢子发出愉悦的振动声。
嗡嗡嗡——
嗡嗡嗡——
“……灵魂还不够。”安多尼脸色一白。
唤醒孢子的决定,宛如打开潘多拉魔盒。
虽然盒底是希望,但在放出希望前,里面的灾难会先一步面世。
佩特拉突然脸色一变:“不好!”
她抬起头。
尽管头顶是黑色的泥土,但她的视线穿透大地,径直投向了外面的天空。
“我小瞧那位末帝了,他竟然有着这样的打算。”佩特拉喃喃道,“他……想埋葬整个外城。”
……
防护罩寸寸破碎。
单无绮将失魂落魄的异种之王钉在地上,狂乱的异种们群龙无首,一瞬间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确认亲卫队可以压制住异种们后,单无绮迅速回撤,进入了城墙内。
梅仍然守在内线。
单无绮已经找回了记忆,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心头一瞬间感慨颇多。
梅察觉单无绮微妙的变化:“单无绮?”
“我们必须想办法维持防护罩。”单无绮压下心头的波澜,对梅飞快而严肃地说,“伊甸的寿命即将终结,防护罩要碎了。”
梅没有追问。
天大的事情在梅眼里,也不如单无绮重要。
“帮我守住前线。”单无绮低声道。
随后,她低低补了句:“哥。”
梅仅剩的左眼扑朔了一下。
单无绮找回了从前的记忆,而且,如今的她拥有异种的身体,完全不需要代步工具。
她以异种的速度在墙内飞驰,飞快赶到研究所。
形似白色方尖碑的建筑屹立在大地上,尖端悬浮着巨大的核心,两根圆弧状金属环住里面的光球,一阵阵涟漪从光球里散发而出。
单无绮仰头看了一眼核心。
而后,她低下头,循着从前的记忆,来到了研究所地底。
越往下走,地底的空气就越灼热,即使是单无绮,也热得冒出了一颗颗汗水。
当她推开最后一道暗门,眼前的一切让她陷入沉思。
伊甸巨大的机体已经停转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只在维持基础功能,白色的高温蒸汽弥漫在这片空间,原本庞大的0和1的数据流,如今只剩下一道鲜红的指令。
——保留火种!
主机体中心,末帝看向闯入的单无绮:“你来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单无绮盯着这个陌生的家伙,他已经没有一丝人类的特征,狰狞的触手盘结在他的身上,仿佛冰冷残忍的毒蛇。
她又看向他的脚边。
一团不明生物蜷缩在那里,毫无生命体征。
单无绮问:“你是谁?”
末帝答:“皇帝。”
单无绮又问:“你的身边是谁?”
“一颗陨落的太阳。”末帝答,“以及,他临死前,一直心心念念人类最后的火种——也就是你。”
首长……死了?
单无绮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随后,她的眼神骤然从茫然变得锐利。
单无绮欺身而上,伸出长满鳞片的利爪,直直抓向末帝的脖颈。
末帝也不甘示弱,伸出毫无人类特征的触手,和单无绮缠斗起来。
“被奉为火种的你,竟然只是个莽撞的小妮子。”末帝不住地摇头,“如此,我十分怀疑黑胡子的眼光——这样的你,能成为下一任首长吗?”
末帝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议论着一只蝼蚁,一粒尘埃。
在他的眼中,基地的新人类只是一群劣民,而从他们之中推举出来的首长,也不过只是蝼蚁的王,或是满地尘埃中较大的一颗。
连曾经辉煌的帝国都在一夜之间覆灭,如今的基地,他甚至无法入眼。
单无绮依然和末帝打斗,仿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但单无绮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她的记忆里,并没有面前这个家伙的存在。
基地内是人类的领土,但面前的“皇帝”显然是一只异种,但他和外面那些异种不同,他的鳞片、触手和身躯都更加优越,似乎比外面的异种更加高级。
单无绮想起那个神秘的筑墙派。
首长是迁徙派的人,但即使是他,也短暂地向筑墙派妥协,对他深爱着的人类,实行了三次人类筛选计划。
而如今,首长死在他的身边。
面前的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就是筑墙派的人!
——甚至,他很有可能是筑墙派的首领!
基地依赖旧人类的遗产,在废土上艰难生存,但单无绮没有想到,这自称“皇帝”的异种,竟然深藏在人类之中。
首长之于皇帝,也许只是一个统治工具。
这或许也是首长致力于研发血清的原因之一。
没有力量就没有话语权,如果只有人类的孱弱之躯,新人类连和皇帝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伊甸提醒:“滋滋……单副官……”
单无绮停顿下来,末帝也顺势停手。
伊甸的时间已经不多。
它开门见山:“单副官,我要死了。”
“我留下了足够的能源维持防护罩,至少能够支撑到外面的异种退去。”伊甸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电流声,“您身边的那位存在,是上一纪文明的最后一位皇帝,也就是我的旧主。”
说着,伊甸的主机爆发出强烈的电火花。
末帝没有打断伊甸的遗言。
他宏伟的理想正展开冰山一角,面前的波折不足以令他的计划夭折,而在此之前,伊甸已经赢得了他的尊重。
因此,他愿意为此等待。
他也愿意听一听,这觉醒程度已经媲美帝国主脑的垃圾场AI,能对懵然无知的继任者有着怎样的叮嘱。
单无绮沉默。
她的本意是维持防护罩,但这不代表她有能力拯救伊甸。
但这更不代表,她能够眼睁睁看着伊甸死去。
伊甸察觉单无绮的心思:“单副官,我的损毁率已经高达98.31%,我早已做好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
继而,伊甸融化的电子眼看向末帝:“我的旧主,尊贵的皇帝陛下,他为了他那伟大而残忍的理想,不惜覆灭一整个人类帝国。而如今,他大抵是想静候我的死亡,然后取而代之,以新伊甸的身份控制基地遗产,让人类第一基地,成为新帝国的基石。”
伊甸温和地询问:“陛下,我猜得对吗?”
“正确。”末帝不屑撒谎,他尊敬伊甸,“不愧是帝国时代的AI,你已经洗去垃圾场的卑微出身了。”
伊甸发出一声人性化的低笑。
主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伊甸的死亡已经进入倒计时。
“人类第一基地,原本就是建立在地面垃圾场的遗址上,而所有的新人类,在您的眼中,大概也是垃圾一般的存在吧?”伊甸声音温和,态度尖锐,“新人类的种种挣扎,在您眼中宛如垂死的蝼蚁。您高傲、尊贵、目空一切,但在无情的*盖娅*面前,所有生灵皆如刍狗,祂毁灭您,比您毁灭我更加轻松。”
“我欲窃取祂的权柄。”末帝平静地说,“或者说,我欲弑神。”
伊甸陷入沉默。
单无绮也陷入沉思。
空中,红色醒目的注释仍然投映着。
那句“保留火种”,在末帝堪称狂妄的宣言面前,如同羊羔一样软弱。
在单无绮的印象中,筑墙派比迁徙派更加保守,迁徙派意图远走,但筑墙派绊住前者的手脚,像乌龟一样死守基地,畏葸不前。
但如今,单无绮意识到一件事。
筑墙派领袖,帝国的末帝,他并不在乎全人类的性命。
而他的思想,甚至比迁徙派更加激进。
嗡嗡嗡——
伊甸死去了。
身为人类的守护者,它不停地自我迭代,为人类维持了三百年防护罩,留给人类三百年的喘息之机。
末帝眼眸微动,轻松挣开单无绮的束缚,向伊甸逐渐冷却的机体走去。
伊甸已死,这个时代最后能与他对话的存在已经消失,他更无需对世人抱有一丝怜悯。
但一阵微渺的白光突然出现!
“怎么回事?”末帝讶然道。
在单无绮震惊而欣喜的注视下,一只嶙峋的触手拖住了末帝,阻挡了他前进的脚步。
末帝回头:“你竟然还活着?”
在单无绮赶来前,末帝已经杀死了首长,并亲眼看着他断气。
“这是我的第三次复活,皇帝。”首长的脸庞寸寸皲裂,皮肤一点点剥落,露出苍白无血色的肌理,“智慧是人类最强大的武器,从你轻视我的那一瞬起,你的计划注定失败。”
单无绮捧住心口。
左心口袋里,孢子脱落的分体开始发烫——它正在觉醒。
单无绮睁大双眼:“……蜂巢思维?”
“波利没有失败,他没有完成的大业,如今由他的女儿完成了。”首长沙哑地说,“无绮,我们要拖住皇帝,直到伊甸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