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特型血清?”
“是的。”蓝心的声音近乎耳语,“以牺牲三百七十二人为代价,我们根据你的血液样本,制作了能够保留人类意识的特型血清。”
蓝心并未顾忌一旁的尤娜,这个秘密也许即将大白天下。
单无绮内心盘桓着不妙的预感。
她总觉得一切仿佛被无形巨手推动着前进,仿佛一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但她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她回到基地的时间也太短了,而她又偏偏失忆了。
说话间,第一管血清已经注入党员体内。
团结部部长阎银华,和新晋的友爱部部长萨摩,他们一人一头,为绑缚起来的党员注射血清。
阎银华的动作比萨摩快一步,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苍老矍铄的脸不复和蔼,取而代之的是宝刀出鞘的狠厉。
他注射血清,另一只手持枪。
被注射血清的党员瞪着眼球,绝望而恐惧地看着清亮的液体沿静脉注入体内。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等死的过程。
等待药效发挥的过程中,阎银华看着萨摩缓缓注射血清,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摩挲手里的枪。
首长站在高处,仿佛一尊石像。
单无绮挤在下方,眼珠微微颤抖。
整个行刑场人满为患,却安静得可闻落针,无论是绑在木架上的罪人,还是施刑的刽子手,甚至台下的看客,没有一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这是一场精神凌迟,对每一个人。
突然,被注射血清的党员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仿佛生锈的铁片相互摩擦,不似人声,而似野兽。
阎银华抬起头,枪握在手中,指尖虚扣扳机。
他浑浊的老眼倒映出一张非人的脸庞。
那张脸庞布满黑色血管,狰狞的鳞片和半透明的触手如一簇簇肉芽,将属于人类的部分逐渐吞噬。
他在异化。
他在消亡。
失败了。阎银华闭眼。
“……首长……”异化失败的党员伸出分叉的舌尖,艰难地吐出含混的话语,“……我……不后悔……”
“为了……人类的……黎……”党员的语速越来越慢。
来不及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党员眼底的人性彻底消失了。
他在木架上挣扎,犹如困兽。阎银华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举起手枪,扣下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响同时响起。
阎银华扭头,发现萨摩也开枪了。
萨摩举着手枪,冒着白烟的枪口微不可察地颤抖,异化失败的党员的鲜血,像地狱的花朵一样染红了他的手套和前襟。
察觉阎银华的目光,萨摩放下手。
“下一个。”萨摩说。
阎银华叹了一口气。
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病情的轻重程度——唯有萨摩除外,他是四部里唯一的正常人。
但萨摩又能正常多久呢?
四部的权力结构牢固且稳定,它会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良善将招致恶意,退让将引发戕害,白羊将变成黑羊。在萨摩对乔纳森射出子弹的那一刻起,萨摩就踏入了一个可悲的轮回,一如二十三年前,乔纳森对昔日上司射出子弹一样。
一发子弹,两条性命。
它杀死了今日的敌人,也杀死了明日的自己。
注射血清,等待药效,开枪。如此重复数次,原本洁净的地面淌满脓液和鲜血。
丧钟未曾鸣响,枪声便是钟声。
单无绮看向首长。
你想做什么?单无绮想道。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个月内,你为何如此急切?
“……呜呜……”一道虚弱的哭声响起。
单无绮转过头。
萨摩枪下的党员已经异化,布满触手和鳞片的脸庞依稀可见人类的轮廓。党员非人的眼珠充斥着人类的感情,他盯着抵在额头上的、漆黑的枪口,不受控制地啜泣起来。
人性和兽性互相厮杀,人类的部分节节败退。
单无绮挣脱尤娜的搀扶,一步步向行刑台走去。
一开始,她的脚步极慢,但几步之后,她奔跑了起来。
萨摩染血的手指一点点扣下扳机。
突然,一双洁净的手捧上异种的脸颊。
萨摩扭过头,见单无绮伸出双手,十指轻轻摩挲异化党员的脸,她的蓝眼睛和异化党员贴得极近,嘴唇微不可察地嗡动,连萨摩都听不清她呢喃着什么。
萨摩沉默片刻,放下手枪。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单无绮身上,包括首长。
单无绮的额头抵在党员的额头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直觉告诉她,这样能帮助对方。
零的意识体出现在单无绮身后,单无绮的左心口袋里,三眼鸡崽发出低弱的叫声。
单无绮在精神领域一窍不通,但她是最好的桥梁。
无数的杂念,痛苦,挣扎,沿着金色的通道进入单无绮的体内,单无绮吸收了党员体内和人性抗争的、不好的部分,让党员属于人类的部分重新浮上水面。
柳法看着涌进来的黑色恶念:“她会疯。”
“她不会。”零说着,看向单无绮的记忆区,“我大概知道她失忆的原因了。”
钝痛充斥着单无绮的大脑,单无绮睁开眼,看到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单……副官……”恢复人类意识的党员羞愧地低下头,“我……不值得……被你拯救……”
萨摩继续沉默。他认得对方,对方是友爱部情报司的人,三年里,许多污蔑单无绮的新闻皆出自他手。
党员深深垂头。
他交上了一份注定不及格的试卷,因此被押上行刑场,他虽有怨恨和胆怯,但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明白,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单无绮救了他。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党员。
过了一阵,单无绮问:“基地一共有多少人?”
党员回忆片刻:“130万。”
“在我流放之前呢?”
“……160万。”
“三成的外城人饿死在春天里,这是牺牲,也是耻辱。”单无绮轻声道,“无论你是否有罪,在你接受注射的那一刻起,功过已经相抵。你需要活着。”
党员猛地抬起头。
他抬头不超过三秒,三秒后,他重新埋下头,比任何一次更深。
两行眼泪从他残存着鳞片的脸上滑落下来。
阎银华看着单无绮和萨摩。
他垂下眼睛,余光看向台下的尤娜,见尤娜自豪而担忧地望着单无绮,他闭了闭眼,内心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首长投来目光。
阎银华抬起头,将下一管血清注入党员体内。
行刑场上,枪声不再频繁。
注射血清后,单无绮一一捧起对方的脸,帮助对方熬过异化。一些人成功了,一些人失败了,直到他们死去,单无绮的手仍然轻柔地摩挲着。
单无绮的脸上涌出鳞片,十指溶化,变成非人的触手。
萨摩站在单无绮身旁,几番犹豫,终是没有劝阻。
首长站在高处。
首长的身后,一处无人能够看见的阴影里,梅安静地盯着首长。
首长看着单无绮的变化:“我以为你会气得跳下去。”
“她已经成年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梅的声音沙哑至极。
首长轻笑一声:“如果你没有瞄准我的大脑,这话或许会更洒脱。”
梅没有反驳。
他藏在背后的手握着一把打开保险的枪。
梅只剩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时刻追踪着猎物,无论对方是人类还是异种。
“你早料到她会这么做吗?”梅问。
梅一向开门见山,问题先于子弹出膛,已经是他对首长最大的容忍。
因此首长没有撒谎:“是的。”
“你在盘算什么?你要把她托举到你的位子上去?你在为她造势?”
“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首长的眼睛一刻不曾眨动,他盯着单无绮,犹如盯着人类迷雾一样的未来,“人类的火种即将熄灭,我将这千斤重担交付给她,未免对她太不公平。”
“……”梅沉默。
见首长陷入沉默,梅抬起头,举起藏在身后的枪。
“亚历克谢,请允许我直呼你的姓氏。”首长没有回头,他的颈上戴着拘束器,身为异种的他没有理由不知道梅举枪的动作,但他选择了包容,“你如何看待基地?”
梅的手指扣在扳机上:“自灭者的囚笼。”
“人类并不以体质见长,智慧才是我们的强项。如你所见,三百年前,伟大的筑墙者选择筑起高墙,让人类拥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首长轻声呢喃,仿佛自语,“亚历克谢,你想过为什么吗?”
梅说:“我只知道你该死。”
“智慧无法立刻变现,它需要时间来孵化。”首长答道,“亚历克谢,外面的污染和异种并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丑陋的人性。”
梅沉默。
“人性因丑陋而真实,仿佛一把快刀,我们能做的,是让刀刃对准敌人。”首长笑了一声。
他转过身,向阴影处的梅走去,又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握住了梅举起的枪。
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亚历克谢,你的妹妹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礼物,我流放她是在保护她,你现在杀死我……如同在解脱我。”
梅灰色的左眼盯着首长的脸。
首长安静地任由梅打量。
良久,梅放下枪。
“你的确该死,但不是现在。”梅道,“下一次,你再用那个肮脏的姓氏称呼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打爆你的脑袋。”
首长笑了一声,看向高台之下。
行刑场的枪声结束了。
存活的人不足四成,他们的脸上残存着鳞片,但狰狞的鳞片无法掩盖他们劫后余生的喜悦。
单无绮脱力坐地,被萨摩搀扶,尤娜紧接着冲了过去。
单无绮倚着尤娜的胸脯:“……真软。”
尤娜一下子羞红了脸。
突然,一阵闻所未闻的警报声在基地内响起。
那警报声不同于任何一次演练,由伊甸操控遗产奏响。部署在基地各处的微缩核心疯狂旋转,单无绮看向研究所,那形似方尖碑的雪色尖顶上,巨大的核心散发着不祥的涟漪。
单无绮内心咯噔一下。
“全体人类,请尽快前往地下防空洞避难。”伊甸的机械女声在基地上空响起,“根据墙外核心的反馈,大量异种正在快速集结——根据估测,一小时后,异种潮将抵达基地。”
单无绮的脸一瞬间苍白下来。
她仰起头,看向头顶透明的防护罩。
她有一个非常不妙的预感。
这个维持了三百年之久的防护罩,也许抗不过这一次异种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