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莉斯女爵急忙沉浸于自己的写作之中，她认为有一个天才般的故事正在她的头脑中形成，无论是如何的暴风雨都无法浇灭她此时创作的热情——除了写这个故事之前应该往稿纸的边缘拼贴什么鸟的羽毛，什么花瓣，什么样的蕾丝……还有还有，在开始书写这个故事之前，应该盖哪个印章作为段首比较贴切，在一章故事结束的时候又应该用什么样的图案，到了想要强调的地方，应该用什么颜色的墨水，表示引用的那部分，要往彩色墨水里加金粉还是银粉……

该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想要创作一个故事真是困难重重啊。手指百无聊赖地划过那一排被挂起来的裁纸刀，指腹在贝壳的、宝石的、小牛皮的、孔雀羽毛的刀鞘上滑过，反馈回各种各样的触感。莱莉斯女爵重重叹气。

然后，暴风雨来了。

女仆说来的还是阿黛尔殿下，莱莉斯赶紧收拾起了桌子上的东西，前去迎接去而复返的公主。这么说有点不太礼貌，但对莱莉斯女爵而言阿黛尔确实就如同暴风雨，红发碧眼的公主殿下换了一身更接近平民的不起眼的衣服，敲响了自己房间的门，如此亲切的开头，怎么不像是一阵始于清风的暴雨。

“很抱歉又要来打扰你了。”阿黛尔说这话的时候又拉起了莱莉斯的手，但谢天谢地，公主殿下并不是一直使用她那种力量的，莱莉斯表示自己并没有被打扰到，能够与公主见面是自己的荣幸。

在沙发里坐下，抿了一口女仆端来的甜茶，阿黛尔对莱莉斯笑笑：“我是你的忠实读者，还把你的书推荐给了我的兄长伦纳德，他也对你写的故事十分感兴趣，我们经常一起讨论那些故事。”

和“能与公主见面是我的荣幸”是阿黛尔最常听的虚伪恭维话一样，“我是你的忠实读者”也是莱莉斯听到耳朵起茧的场面话，在过去，她见过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会这么跟她说，然后呢，当她询问对方最喜欢的是哪一部作品的什么地方，对方就会支支吾吾起来。现在的莱莉斯已经完全明白了，作为一个贵族，真的去探究对方虚伪的恭维话，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于是，莱莉斯没有追问公主喜欢什么。

“我很喜欢你在每一部作品中对于美丽的女性的表述，我很喜欢那些女孩子，她们倔强、鲜活、灵动，和我认识的那些贵族小姐们一模一样，在过去的那些小说和历史记载里，我很少见到这样在女孩子身上着墨的作品，看上去十分新鲜有趣。我想，很难有人能不爱上小梅米和那个勇敢又顽强的塔米亚。当时我就跟伦纳德说，能够写出这样角色来的莱莉斯女爵，一定是个十分可爱的人。很多时候我会长久地沉浸在你的故事里，跟着主人公的视角变得忧虑或欢快，一想到这样了不起的女作家竟然只比我大几岁，我就会一遍遍地惊讶于你的才华。”阿黛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假装没有发觉莱莉斯嘴巴张了又闭，脸逐渐涨红，整个人都僵硬了不少。

夸赞到这个程度莱莉斯已经有些不敢听了，她甚至觉得把这个人请进屋来是个错误，如果可以倒回到从前，她大概会立刻否认自己不是那个作家莱莉斯，再编出一些故事其实都是我姐姐写的我不是我姐姐之类的话。

莱莉斯快要崩溃了，但阿黛尔还没完，她竟然真的背诵起了自己最喜欢的段落，完全不顾莱莉斯女爵现在正在因为尴尬不断绞着双手，整个人局促到了一种如果没有贵族的矜持和女爵的荣耀就会现在立刻马上钻到书桌下面的程度。

“非常感谢您对我作品的喜爱！”莱莉斯终于忍不住，大声感谢了对方这番令人崩溃的褒奖方式，她觉得如果再不打断这种当面背诵的行为，这位公主殿下可能还会做出能让自己尴尬到立刻咬舌自尽程度的事情。

现在莱莉斯可以确定了，无论阿黛尔公主是否是在虚假地恭维、无论她是否是真心实意喜欢自己的书，至少她做足了功课，她的喜爱从表面上看来完全无可挑剔，与那些只是嘴上说说的虚伪贵族完全不是一类人。虽然贵族之间见面之前对要会面的一方提前进行了解属于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不会对一个话题过分深入，除非……

在这个方面，自己有求于对方。

莱莉斯女爵用拳头抵在唇前清清喉咙，一边在心里祈求自己的脸尽快恢复正常，一边张开嘴，沉着地询问：“我想一定有什么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驱使着您，让您刚刚离开又折返回来吧？”

阿黛尔也没有跟她客气，直白地说，她觉得即将在全国各地开设的女子夜校，应该有自己的通识教材和课程内容，而非直接使用其他学院的现有课程。

莱莉斯眨了眨眼，大概明白了阿黛尔在想什么，严格说来这确实是需要考虑的问题，莱莉斯也看过父亲带回家的那些课本，她对集体学习的形式无比抵触也是由此而发的：教材书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种男人身上的汗味，每个登场的编者都试图在编写教材时脱掉衣服展示他们的肌肉；他们反复强调的东西也带着一种令人恐惧的狂热，你I能不费任何力气就能明白这些人有什么样的恶劣爱好和怪癖，他们从未想过要遮掩自己的低劣品味；拎着书脊抖一抖，那些马靴里泥泞的袜子和象征家世、功绩的徽章会一起掉下来，落在地上变成破碎的酒杯和抽剩的雪茄。

如果让她像那些男人一样就读于那些什么骑士学院什么文学院什么法学院，那她入学时翻阅自己提前拿到的书本就会晕过去。

“确实如您所说。”莱莉斯点头表示认同。

“所以我想，邀请你来编写我们的第一版教材。”

啊？莱莉斯女爵瞪圆了眼睛：我？

莱莉斯的失态让阿黛尔感觉十分新鲜，她笑着摊开手，语气坚定又温柔：“我认为你有这样的实力。”

“殿下，您可能误会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写通俗小说的，还一直被诟病写出的故事过于贵族，是‘衣食无忧的贵族大小姐下午茶吃过甜品之后作为消遣的奢靡写作’。”莱莉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了，但总之，她隐约感觉到，阿黛尔的这次邀请所带来的影响，绝不是让一个学校的所有学生都看自己写的东西那么简单。无论是同意还是拒绝，自己最好都先表达一下自己的能力不足。

阿黛尔用力摇头：“书评人的点评有他们自己的利益和偏好在，固然会有一些偏颇的、非常个人色彩的评价。当然，我也不是强迫你来做这项工作，只是，至少，来听一听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吧？”

莱莉斯确实也好奇阿黛尔为这所女子学校的第一本教材准备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喝了口甜茶，请公主殿下说下去。

……

直到阿黛尔再一次离开这个套房，莱莉斯还是没能回过神来，她伸手擦去不知何时留在脸上的泪痕，突然从沙发上弹起。

莱莉斯在书桌前坐下来，没有去碰那厚厚的拼贴素材册子，也没有选择什么彩墨，她只是打开了黑色的那瓶墨水，用自己最顺手的那只老旧羽毛笔蘸了蘸，迅速在没有任何装饰的空白纸张上写下一段内容：

“当人们来到那瞭望塔的顶端，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在继续燃烧的烟盆边，一个短发的女孩静静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雪落在她的身上，为她肩头披了一层白色的绒毯。沃尔一时间没能认出这小小一团的苍白雕塑是谁，在印象中，那个笑起来像鲜花一样的阿娜托莉有着两条粗粗的长辫子，而不是像这样所有的头发都乱糟糟地翘起。片刻之后，沃尔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了维持住那阵烟，烧无可烧的女孩，最终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连同她短暂的、仅有十年的生命，都在烟盆里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