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矿洞深处摇曳的火光,在远方如风中残烛般渐渐黯淡、熄灭时。林尧已悄然行至了枯井旁,脚下的靴子迫不及待的踏上了井沿边那斑驳的青苔。
林尧难掩心中急切,迅速将井绳紧紧缠绕在手上,顺着绳索纵身一跃而下。她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朗声呼喊:“孩子们,可以出来了,你们的镇子……”
然而,后面几个字还未及说出口,林尧攀着井绳的手便猛地僵在半空。
下至枯井底,青苔被她的靴底重重碾过,渗出墨绿色的汁液。刹那间,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腐霉之味扑面而来,将她未说完的话语瞬间吹散。
“回来了。”这几个字仿佛被扼在喉间,难以吐出。
林尧缓缓松开手中的井绳,呆立在原地,双脚像是被钉住一般,无法向前挪动分毫。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此前才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缓缓渗出,为这阴森的枯井更添了几分诡异的血腥气息。
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陈列在井下。
“林姐姐,我找到弟弟了,你看。”一个声音打破了林尧的怔愣。
井底的角落处,光线半明半暗间,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紧紧抱着另一个小孩,朝着林尧呼喊着。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那个小孩的脸贴近了自己的脸,她的动作轻柔而迟缓,像是生怕惊扰了怀中的孩子。她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弧度,脸上挂着的是笑容,可认真看去,眼中却满是泪水。表情扭曲得令人心疼。
“你看,我找到他了。”羊角辫女孩冲着林尧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微弱的喜悦。紧接着,她又低下头,对着怀中的小孩喃喃自语,“阿晋,你看,我们可以回家了。”
那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对自己重复着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哀伤与绝望。
清冷的光似一把银质的梳子,轻柔却又无情地梳理着井口的斑斑血迹,将其化作细碎的血珠,每一颗血珠都在月光下闪烁。
林尧的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有人顺着井绳悄然落到了井底。
林尧没有回头,此刻的她无暇去关注身后之人。她正在阖眸子,阖上那几具小尸体的眸子。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阖上了那几双睁着的眸子,动作缓慢却郑重,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些已经沉睡的灵魂。
“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小犸’,那你应就是‘小笛’,对吗?”
再得不到一丝的回应。
泪水模糊了林尧的视线,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做着这最后的告别:“你们的镇子回来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当林尧的手指轻轻触及最后一个孩子的眼皮时,动作陡然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制。
这个小男孩,不久前还曾眼含坚毅,哭泣着许下要像哥哥一样保护大家的诺言。此刻,他的双眼大睁着,瞳孔已然涣散,却依旧直勾勾地死死盯着井口的方向,仿佛那黑暗的井口承载着他最后的希望。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弯刀,刀刃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是林尧走之前留给他的那把。
在他的怀里,一块已经发硬的糕点静静地躺着,那是林尧留给他们的最后一点食物。
林嗔站在她身后,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他在等炊烟升起。”林尧的声音沙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在等镇子回来。”
林嗔的目光扫过那几具刚被林尧阖上了眸子的小尸体,这几具小尸体的手里都握着袖箭,箭矢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发臭。
她们的脸上还带着最后的倔强,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在守护着什么。
井底还有一些玄甲士兵,在那些玄甲士兵的尸体上,布满了袖箭和弯刀留下的伤口。
林嗔低声说道:“他们不是被杀的,是战死的。”,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颤抖。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轻轻盖在孩子们的身上。然后,他转身看向林尧,低声说道:“我们得把他们埋了。”
林尧轻点了点头,她将那些小尸体一一抱起,用井绳捆住,小心翼翼的将他们运了上去。
轮到角落里最后一个小尸体时,林尧踌躇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那个羊角辫女孩仍在抱着,她絮絮叨叨的不停的去诉说着只有她们姐弟知道的一些往事,仿佛要将未说完的话全部倾吐完毕。
哪怕她怀中弟弟永远不会回应她了,但她仍在说着。
林尧和林嗔两人顺着井绳爬出了枯井,豆芽和镇子里的其他人早已在井外等候,众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压抑的阴霾。
豆芽的目光缓缓落在井边那几具小小的尸体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堵住了喉咙,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悲痛与不忍。
“把他们埋在南坡吧,那儿能望见镇口的炊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个羊角辫女孩轻轻的将背上的弟弟放下,动作缓慢而轻柔,仿佛生怕弄疼了他,随后她将弟弟的身体与其他几具小尸体摆放在了一起,声音轻颤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他呀,应该会想和小伙伴们待在一块儿的。”
当最后一抔带着温度的黄土,缓缓地洒落在南坡那新起的小小坟包上,仿佛是为那些沉睡于地下的灵魂盖上一层柔软的卺被时。
林尧的眸光微颤,她静静地走上前,动作轻柔地蹲下了身。
此时,羊角辫女孩仍跪在坟包前,小小的身子执拗地定在那里,似是与这片埋葬着挚友与亲人的土地融为一体。林尧凝望着女孩单薄的背影,轻声开口道:“你可愿随我离开这里?”
羊角辫女孩缓缓抬起头,原本干净的手中沾满了泥土,她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来,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越过林尧,投向了晨曦中若隐若现的落霞镇,眼神中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执着。
是的,这个忙碌而又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夜晚终于过去了,黎明的曙光终于悄然划破了黑暗的天际。
晨曦温柔地洒在这片土地上,为这个小镇镀上了一层希望的光辉。
“不了,我想留在这,我也想好好保护我的家。”女孩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那声音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飘荡,仿佛是对这片土地许下的庄严承诺,也仿佛是她对未来生活的勇敢宣言。
“林姐姐,这个给你。”羊角辫女孩自怀中掏出一物,她将那物递给了林尧,“我到那枯井时就看见阿晋的手里紧紧攒着这个,这个上面有字,也许对你有用,你看看吧。”
林尧微微一怔,随即将手伸出,接过了那物件。她的目光瞬间凝聚在手中的东西上,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团。
是半块玄甲残片,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某个玄甲士兵身上硬生生扯下来的。残片表面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上面刻着几个铭文。
“这是……林尧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伸出手,轻轻抚过玄甲上的铭文,指尖微微颤抖着,“永昌十七年,工部军器监督造。”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永昌十七年,正是黑云骑全军战死在那鸣沙关的第二年!
…………金矿的另一出口…………
金矿的另一端出口处,几缕残阳透过茂密的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三个身穿残破玄甲的士兵踉跄着从矿洞中爬出,他们的盔甲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该死的贱人!”其中一个士兵狠狠啐了一口,将手中的断刀扔在地上,“竟敢算计我们‘黑云骑’!”
“别废话了,赶紧回去报信。”另一个士兵捂着受伤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女人和她的同伙,一个都别想活!”
第三个士兵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环顾四周。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树林,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树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谁在那里!”他厉声喝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树影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十几个身影从暗处缓缓走出。为首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的目光冷峻如刀。他的身后,站着十几个身穿便装的汉子,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兵器,眼神中透着杀意。
坐着轮椅的人,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发出规律的“哒哒”声,仿佛在倒数着什么。
敲击声停,一个“杀”字落了下来。
十几个汉子们立刻冲了上去,刀光剑影间,三个士兵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砍倒在地。
鲜血染红了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都尉,接下来吾等怎么办?”一个汉子走到那个坐在轮椅的人身边,低声问道。
陈都尉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冷冷地说道:“把他们的盔甲扒下来,尸体埋了。然后,吾等去落霞镇。”
“是!”汉子们齐声应道,迅速行动起来。
安坐在轮椅上的人目光望向远处的落霞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一刻钟后,此间矿洞出口归于平静。
婆娑的树影中,只剩下轮椅碾过地面的轻微声响,和一群汉子们紧紧跟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