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明意和楚卿云一同站在某一棵背阴的槐树下,此处离他们最初找到墓道洞口的地方并不远,没有任何布条记号的痕迹,满地高而密的野草在星光中飘摇。
他们是被指引到这里的。
乐永让他们到她的尸骨边将她的头骨取出,但当他们打开棺材时,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虽然他们早已看到墓穴里被洗劫一空,但却没想到盗墓的连尸骨都没留下。师明意回头看了一眼壁画上的乐永,“她那身衣服不是普通织物,有金银绣线,价值不菲。而且陪葬的可能还有她的耳饰、项链各种环佩......”
饶是楚卿云都露出了恶心与鄙夷的神色。不必说定也是为了将墓主身上所有能拿的都拿走,墓室内空气不流通,光线也过于昏暗,不是适合做将织物、贴身环佩剥下来这种细致活的地方。两人一时间都无话可说,任何骂人的话都显得不够有力。
也正是此时,棺中一只细小的,发着莹莹光芒的小虫飞出来,似是为他们引路般向着外面飞去,他们顺着这只小虫的指引才来到了这棵槐树下,开始挖掘,果然挖到了一具白骨。那白骨的头颅终于从泥土中露出,师兄弟二人互相看了看,正有些纠结于如何将其从土里拿出不会过于冒犯,毕竟他们没有一个人有这种经验,乐永当然也没有详细到把这种步骤也一一教给他们。
就在此时,那头骨的上下颌忽然一顿一顿地张开,一只蝉从白骨的口中振翅飞出,迎着树荫间微弱的星光向上飞去,离开了泥土。
“是小蝉。”师明意道。
他话音刚落,那只蝉就化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小孩子从半空落下,他赤足趔趄着在这野草地中站住,晚间的风吹动他蓬乱的长发和脏污破旧的布袍,满是泥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是亮的,他仰着头看着久违的天空,沉默着,沉默着,然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过去他的“家人”们将小蝉失去神志而发狂的身体编排说成是山鬼,但那终究只是一具被玉石驱动的尸体。楚卿云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个一边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望着山脚微弱的灯火光点大哭的孩子,他现在却又真是山林里新生的精怪、真正的“山鬼”了。
“帮个忙,请将我取出来吧。”白骨的上下牙碰了碰,口吐人言起来,把楚卿云吓了一跳。
师兄弟对视一眼,终究谁也没有多问,硬着头皮将这具白骨掘了出来。将她重新埋进土里的人大约只是想着将没用的尸骸赶紧埋了,没有太多敬意,那些骨骼也是错乱的,因此即便将能看见的白骨挖了出来,他们也很难搞明白到底挖干净了没有,以及这些骨骼究竟该怎么摆放。楚卿云和师明意两人也是灰头土脸、手足无措地蹲在土坑边,看起来不比刚刚止住哭泣的小蝉聪明多少。
“呃...请问,接下来应该...?”师明意表情有些僵硬地捧着那颗说话的头骨,虽然他明白这应该是乐永,但依然有些发怵。
白骨的上下牙磕了磕,“其实也不必费心替我殓骨的。”
师明意看了看还蹲在地上的楚卿云,他很努力且小心地试图将其余的白骨重新拾起,因为实在是有些年头了,稍微碰一碰变很容易断裂崩解。楚卿云从那些满是刮痕和因暴力抛砸断裂无数的骨头上抬起头,他看了看那没有眼珠子的空空的眼眶,“这么粗暴的对待,我接受不了。”
说罢又埋头继续分辨着埋在土里的骨片,“你们有要做的就先去吧,不必等我。”
头骨静了片刻,又磕了磕牙,说道,“谢谢。”
师明意又望了望小蝉,那孩子纠着眉头看着山脚的村落,他便问道,“你想回去看看吗?”
“小叶...还,还活着吗?他...他住在哪?”
“我不知道。但有个地方也许你可以去看看。”师明意想到那两个并排的小小土包,他无法给出很乐观的答案。
小蝉跟着师明意在夜间的山林里穿行着,见他根本没往山下的村庄走去,心里便隐约猜到了什么,再望向山下的灯火时,那光芒也显得少了几分暖意。祈祷并没有让奇迹发生,小蝉还是发现了那土包之中埋着他的朋友,他无力地垂着脑袋,沉默地掉着眼泪,师明意默默地拉着他暂时离开了这里,他总归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明白自己打算如何面对。
领路的从师明意变成了小蝉,他只是下意识地向着原本称为家的方向走,师明意则抱着头骨跟在后面。他们在夜幕中沉默地走着,这条路师明意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等他们停下来时,眼前的宅子正是那个穿着蓝布小褂的男孩的家。师明意看了看小蝉捏紧的双拳和通红的眼睛,又站得离他近了一些。
小蝉绕到一扇窗户前,无声地推开虚掩的窗。一盏油灯前是一个拿着针线伏在桌边睡着了的老人,她一头灰暗的白发,发出并不太安稳的鼾声。
“阿莲嫂。”小蝉轻声开口。
那老人仿佛被冷风吹了一激灵,睁开睡眼抬起头来,在窗外看见了一双明亮的却发红的眼。
老人猛地以为自己仍还在梦中,只是那夜晚的冷风吹得她不能更清醒了,她一下就认出了眼前的人。震惊和恐惧在她苍老的脸上扯动着每一丝皱纹,她整个人僵住了,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奶奶——”
是那个打水漂的男孩的声音,从屋子的远处喊着朝他们这间房靠近。老人这才仿佛回了魂,她慌乱而狼狈地起身,浑浊的眼里从未如此清醒,豆大的泪珠像滚过干涸的河床,沾湿了她的脸。她啪地一下跪在了地上开始磕头,膝上的一件补丁还未打好的蓝色小褂就掉在一旁的地上。
“奶奶——奶奶——妈妈让我来——”
声音越来越近。
老人磕得越发用力,发出一声声闷响,嘴里不断地念着,“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们对不住你。老夯已经死了,我男人和他两个兄弟早几年也没了。这不关幺儿的事...他啥也不知道啊...他、他还小...你拿走我的命就好,对你杀了我吧......放过他...求求你...”
“奶奶我想缝一个大老虎——”
声音已经到了门口,眼看就要推门而入。老人的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呜咽着道,“求求你...求你...他还小...求求你...”
“奶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男孩蹲在地上用力地试图搀扶起老人,“奶奶你摔倒了吗?”老人依然使劲地伏在地上,不停地小幅度地磕着头。她始终没再听到那个叫她阿莲嫂的声音,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呜咽声和男孩困惑的叫嚷声,她颤抖着抬起头,窗外空无一人,只有几颗星子。
男孩有点被吓到了,他被大哭的老人紧抱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洞开的窗外仅隐约看见一只蝉向远处飞去。
“小蝉......”
师明意刚一开口,小蝉就化成蝉的样子飞走了。
“你让他自己呆一会吧。”头骨在他手里说道。师明意觉得她说得也在理,只好又沿着无人的山路慢慢往楚卿云殓骨的那里走去。
师明意默默地走了一会,问道,“你说的那个办法,我现在真的无论如何也学不了吗,我可能没有楚卿云那样的天资,但我能加倍努力,说不定...”
林子里只有呼呼的风声,除了乐永的骷髅也没人听见他的话,即便如此将这话说出口仍有少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不是天资的事,我和你说过的。”头骨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假,但你还有心结未解,不是吗?”
师明意再次遭拒,也有些泄气。他也明白,乐永跟他讲过的,有心结的人做不了这档子事,可他就是憋着一口气,他还是不甘心,却又没有办法。
“修行练武上不如人有天赋,心境亦不如人,到头来一颗好心也有天资的差别。有好的,还有更好的。”师明意说着,那头骨的上下牙又磕了磕,仿佛在笑话他一样,弄得他有些恼火,“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你若非要这么说,倒也没错。”乐永道,“但也仅限在这件事上而已,有更合适的好心,和不那么合适的好心,又没有优劣之分。你这样说,倒像是嫉妒了。”
“是,我是嫉妒。”
“可你不怨恨。”
“人总不能一直原地踏步吧。”师明意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吃一堑长一智的能力我还是有的。他们又没做错什么,我哪里恨得起来。”
“那不也挺好。你这个‘他们’里该不会还有那个穆青峰吧?”
“他可是最离谱的那个。无论是剑术还是修为,修行速度和常人相比快了不是一星半点。”师明意气笑了,“有这等天才在,谁敢与日争辉?”
头骨磕着牙笑了,“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师明意顿了一下,他刚才的那番话都没经过细想,如今他已知道了穆青峰的来历,或许乐永的意思是穆青峰本就并非常人,和他比较是自讨没趣?
“是说我本就不该与他比?”
“是说他怎么能和你们比呢。”白骨牙齿磕磕碰碰的,也许是想表达大笑,但老实说确实有些吓人,“那孩子可是比我还要古的古人了。若他真如你所说是个天才,便不至于到今天还没悟道升仙。”
“你说的剑术呀修为呀什么的,若是你们有像他一样漫长的时间,不知要比他厉害多少倍了吧?”乐永话里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的笑意,“他才是那个最笨的孩子。”
师明意被这话震得一时哑然。
“可能很多的时候他就像颗没有孵化的蛋一样,还来不及拥有思维便被进食了、消化了。在他能‘出世’的时间里,已经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死亡了。你所谓的天赋,大约只是无数次重复的死亡和失败之间勉强留下的一点点的经验和下意识的反应吧。”乐永轻声道,“而如今你们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饶有天赋的‘人’看待,这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师明意有些愣住了,他看向手里的白骨,白骨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山风间仿佛有微弱的蝉鸣,他不知该做何感想,只能驱使停住的脚步继续向前,沉默不语。
“他不够聪明,运气似乎也一直不太好,直到遇见你们。”乐永不无欣慰地说道,“如果有什么惹人不快的地方,若不是故意为之,看在他这么笨的份上,就原谅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