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岑默认识,在公司之外。
那天她加班回来晚了,灯光昏暗的单元楼台阶上,远远就看见有一对男女在等电梯。近了,可以看清一个女孩喝得醉醺醺地靠在男人怀里连路都走不稳,神志也不是很清明。她原本也没多在意,偏巧进电梯时这女孩的工作牌从衣服兜里滑了出来,低下身帮忙捡,却无意瞥见了上面的字样。业务部门的同事再酒桌上的战斗实力她之前略有耳闻,能把一个身经百战的人喝成这样,那得多大的场面。
心里念头这么一转,就不禁多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那个男士一面好心扶着人,手里却捏着一个看上去居心叵测的东西。大概是临时起意去买的,甚至连外面的包装盒都还没有来得及拆。可他们看上去明明是并不太熟的关系,这个人甚至连女孩家住几楼都不知道,还是趁着对方的醉意套出了话。
电梯门一打开,她利利索索地一把将那姑娘扯住了。
男人没捞着人,回头一瞧脸上挂上了意外的表情:“你干嘛?”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男朋友。”
“知道她在哪里上班叫得出全名吗?但凡说出来,我都不拦你。”
男人阴沉下脸,不安分的眼里露出一丝气急败坏,语气含了隐隐约约地威胁,“别多管闲事。”
既然选择帮人,除了镇定别无他法。
她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头顶上的监控摄像头,又给对方看了两个人的工作牌,连语气都没有一丝起伏,“大哥,这姑娘是我同事,既然你将人送到了门口就赶紧回吧,何必节外生枝。况且人姑娘的哥正好从外地来看她,就坐在家里头等她回去呢,你何苦跟进去自讨没趣?”
都是社会人,既然圆了场,也没有拆穿对方心底那些个龌蹉心思。那个男人站在原地盯着她阴恻恻地看了好一会儿,终是放弃,悻悻然出了电梯。
次日岑默酒醒,自然对她感激涕零,非坚持请她吃了一顿大餐。她秉承节约的精神想着外头的大餐多浪费就在家做了一顿,没想过岑默竟然对她的手艺大为惊叹,而后就彻底赖上她了。她本向来待人冷淡,可这就这样性格迥然不同的两人也渐渐开始熟识,成了今天的模样。
其实岑默不知道,她之前不仅手艺差,第一次练手还差点烧了别人的厨房。能有今日,都是某人挟了一丝报复的心态非逼着她报了一个厨艺班,一对一的名师,每次上完课还得带作业回家,想学不好都难。
商务楼一楼的洽谈区,她择了僻静处的沙发坐下等待。岑默的面试还没有完,也不知道是哪家不讲究的公司,明明隔行如隔山,电子行业和金融公司明明风马牛不相及。估计HR连简历都没有仔细看,大概率是这个月的KPI没有完成,随便招人来凑数的。她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面分神考虑着一会儿要不要提醒下岑默。等人的时间总是难熬,耐心快要耗尽时,高大的室内绿植后,却隐约有熟悉的江南口音从间隙传了过来,软糯婉转,燕语莺声,由远渐渐及近。
“......文件直接放到办公桌上。记得提前把窗户支开透下气,上周新买的那款香水味道重了些。还有,午餐也不要订周记的。”
“这样用心,是不是你男朋友要来?”
“叫姐夫,我们都快结婚了。”
“好了,一早上都说三遍了,全公司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快结婚了。我跟你讲,帮你把请帖送到黎总办公室的时候,他那黯然的神色可是藏都藏不住。”
“黎总是不错,只可惜,不及他。”
“虽然是实话,但也差不多得了啊,天天一逮住机会就撒糖,你也说不腻。”
“怎么撒都不腻,嫌甜赶紧自己去找一个,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我看我这辈子都明白不了了,天底下上哪里找第二个像姐夫那样的人。”
“不许起觊觎之心哦,他是我的......”
笑谈间,几个说着话的人已经由绿植后面转了过来。偏偏视线所及,堪堪正好对着她坐的位置。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可心虚的,该心虚的人根本不该是她。几个人大概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猝不及防的愕然在脸上停了片刻,之后,那些表情统统都不见了,就像一块石头丢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半晌都没有一丝丝的回响。但眼却是冷的,像淬了冰。其实这种眼神她很熟悉,就在那一年,叶怀瑾当着方家一干人的面,带着决心和宣告意味牵起了她的手时,方锦文就是露出这样的眼神。
没有吵,没有闹,没有歇斯底里。
眼角有凛冽的寒光,如匕首一般。
那个时候她还天真,总以为两个人之间有了爱情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就算知道迟早都要面对方家这一场风暴,在下定了那样的决心之后也没有真的害怕。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身边有一个他吧,他曾经那样坚定地站在身边,握住她的那只手很温暖,暖到让她几乎错觉可以抵御人间一切的恶意。可惜,她完全误解了方家当时在意料之外的突然沉默。
而现在,她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既然回来,早晚都会碰见的,没有想到这么快。
方家祖上本在江南,口音上免不得掺合上了一些地方小调,不仔细听倒也没什么。可她在方家几年,早就熟悉了那些口音的不同之处,刚才那番对话还在进行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会儿倒是将方锦文脸上更迭交替的变幻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哪怕那个人最后嘴角突然绽开笑意,语气也轻柔得像四五月份的风:“南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定定地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眼睛平静得如一谭寒水。
方锦文这头还笑吟吟地,自顾自地对着一旁的人进行多余的介绍,“她是南絮,你们还记得吧,我曾经的妹妹。”
站在方锦文身边的两个人,只拿看蛇蝎一般的眼睛打量着她,其中一个人按捺不住恨恨道:“锦文,这样的人还理会她做什么,见面当不识就行了。”
刚才就怀疑,一照面果然是见过的。
陪着方锦文的这两位是方家的远亲,之前也偶尔碰过几次面。不过现下看这情形和反应,这些年她的名声在方家那些远远近近的亲戚里头,大概率是十分不堪了。
“要我换作是她都没有脸回来,”另一个的口气更差些,鄙夷的神情也愈发明显,“锦文,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提前知道消息等在这里。真是不要脸,事到如今了还贼心不死。我倒要看看,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敢做什么。”
“你们不要这样说,就算她和她妈已经离开了方家,好歹曾经也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人还是要念念旧情的。南絮,有时间的话,回方家坐坐吧。”方锦文笑得自然,一旁的人看了还当她真是春日煦阳,越发替她不平。
时间是公平的。
可以允许她修炼成刀枪不入,也可以让方锦文变得愈加假模假样。
“你说得对,有空是该回去看看的。” 气氛既然被烘托到了这种地步,她再不开口就真对不住这些三言两语了,“可我就是有点担心,万一那方绍真出不来,而我这个人嘴笨又不擅长叙旧,眼巴巴上门不就是给你们添堵去了吗?何必。”
方锦文眸色变了变,烟云而已,随即恢复平静,“既然我那个弟弟命里该他有这一劫,那就先受着吧。反正方家人脉广,总还有别的法子可以想。倒是你,一条路走到黑就真回不了头了。”
“说起一条路走到黑,都忘了恭喜你要结婚了。”
果然不能提他,一提,方锦文的脸色便沉了下了。
“既然知道锦文要结婚了,你就赶紧滚吧。”旁边终于有人忍不下去,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锦文也是个好性子,不介意你是个两面三刀喜欢偷别人男人的狐狸精。可惜天道循回,你再怎么偷,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嗯,倒是义正言辞。
“我差点忘了。”她也没有想着要留什么情面,干脆利利索索地诧异,“当初穿上我的衣服偷溜进男人房里的那个人,在自己手腕上割上几道口子,再撒点鸡血,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那个人。还有,拿着我的照片去医院嚷着要整容的那个人,你们都知道是谁吧。”当初那些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何抵赖。
那人一时语塞,窥了下方锦文越发沉的脸色,犹在垂死挣扎,“那又如何,最后叶怀瑾还不是不要你了。
也不是无话可说,她沉默了一下,“你错了,是我不要他......”
语音尾刚落,电光石火间她似乎瞥见眼前有重物从楼下骤然落下,几秒的功夫,脑袋里都还来不及转个念头,面前的透明玻璃茶几就突然发出了巨大的爆裂声,瞬间,无数玻璃碎片被炸裂蹦起向四面飞射去,而更多的碎片,则准确无误地统统溅到了她的身上。过程太快,她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脸,然后,就听见周围有人陆陆续续地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南絮这才猛然意识到额头是湿润的,有液体飞快地顺着鬓角流了下来。很疼,细细碎碎的疼,如刀割,可这样明目张胆的做派,她不由皱起了眉头。
一切发生得太快,原本就是个不起眼的角落,这下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朝这聚集,大堂门口的安保也迅速围了过来,人群里大约有人见不得血,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尖叫,也有人不嫌事大地掏出了手机。
一团混乱里,她看见方锦文不紧不慢地靠近她,弯下身,从包里掏出了一条手帕,轻轻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血。她的声音也很轻,贴近她的耳边,整个人藏在背过人群的一团阴影里,简直幸灾乐祸,“嘴硬有什么用,这回遭报应了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天晚上见面了。再警告你一次,离叶怀瑾远一点,要不然下回等着你的就不是一个从空中掉落,但是又没砸中人的普通花瓶了。
嘴角哪儿扯起的笑,真是既诡异,又难看。
手段还老套。
玩了这么多次也不腻。
她蓦然明白,今天哪里有什么面试,统统都是别人精心设下的陷阱,只不过猎物是她罢了。
那句话说的倒是没有错了,香水味道果然太重了,呛着鼻子,让南絮只想厌烦地推开面前这个笑里藏刀的人。可手刚动,方锦文却比她更快了一步,忽地一个身子不稳便往后滑去了,弄出了很大动作,生生摔在了满是玻璃碎片的地板上。
“南絮,我也是好意,为什么要推我?”
突然的变故,让围观的人发起了又一阵的惊呼声,再加上方家那两位远亲打蛇上棍般起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纷纷从原本开始的意外和同情,转成了不解和谴责。南絮怔了怔,不能置信看了看那双堪堪挨到方锦文的肩,甚至都还来不及施力的倒霉的手,明明过了这么年了,自己居然还会上这种高中生把戏的当。
到底是她退化了,还是叶锦文退化了。
可手段再拙劣,效果一如当年奇效。
几位男士陆陆续续从围观的人群中站了出来,颇是义愤填膺地瞪了她几眼,继而转过头,试图扶起摔在地上显得楚楚可怜的方锦文,表示关心,“女士,需不需要报警?”
意图明显,可惜,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人身形挺拔的高大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越过人群,蹲下来用手抱住方锦文的身子,将人小心翼翼地搀了起来,然后再仔仔细细地帮她检查身上沾着的玻璃碎片,低沉的男声,就像潮涨时海潮拍打着海岸,“能不能站住,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我没事的,不疼。”方锦文满眼柔情似水地依赖着抱着她的人,面上表情却极委屈地,眼里含着的泪珠子将落未落,“刚才可吓死我了,幸亏你来了。”
“身上怎么会有血,我陪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
“就摔了一下而已,用不着去医院。那些血是南絮,是她受伤了......刚才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怎么就不痛快了,推了我一下,没有关系的,你千万不要同她计较。”
直到这个时候,那个身形挺拔,眉眼英挺好看的男人才反应过来似的,略微拿正眼勉强瞥了她一下,眸子里却空空洞洞,没有什么内容。然后,那个凉凉的眼神就轻飘飘掠过她额头上的伤以及一身的狼藉,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
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然后说了一声,嗯。
然后,没有然后了。
南絮恍然大悟地在心底惨然一笑,方锦文费尽心机的精心安排,掐准时间和安排人下手,原来只是为了特意将这一幕推到她的面前,让她看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