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浮生停住脚往他眉间一按,渐教他眉心松开,“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宋稳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林浮生问:“什么事捣的你心神不宁的?”
宋稳不由悲感,“你以后,怕也是收徒的。”
林浮生一怔,宋稳接着道:“你有了徒,要多费心思和时间在他身上。”
林浮生垂头思索,“我暂时没想过这事,纵使有了,对我们之间又有什么?”
“我只不想,”他顿了又顿,终是叹道:“我不想的。”
林浮生好笑道:“我对收徒什么的并无心思,且日后保不齐你也要收,只顾着说我了。”
宋稳抓着他的手道:“你怎么不收徒?是有何等缘故在其中?”
林浮生瞥他眼,旋即自他手内抽去,一面在前面走,一边道:“你这人倒也奇,方才还说不想我收徒,这会儿又问起我有什么缘故,你属要还是不要?”
宋稳追赶上去,“自然是不要,可你要了,我也阻拦不得,只不过好奇这事罢了。”
林浮生:“我自以为没本事能耐教的了别人。”
宋稳说:“才不是,我就觉得你好。”
林浮生听见这话,倏的笑道:“依你的意思是,我该收徒?”
宋稳这才觉说的前后不搭,也慌也无错,“不,我本意不愿你收的,但又认为你不需自薄,你是什么心什么意的,我比旁人都清楚。”
林浮生笑了一声,不再回应。
宋稳问:“难道没个弟子要做你的徒儿?”
林浮生说:“也有,厉害的不厉害的,家境贫寒或是优渥都有,只不过我都谢绝了。”
宋稳笑吟吟道:“若那时师父带我回家,我偏要你当师父,你收不收?”
林浮生乜斜他一眼,嘴里冷笑道:“要有那个时候,我铁定不会收你。”
宋稳愕然,“为何?”
“我才不爱和小孩打交道,何况你那会儿也不讨我喜欢,若非你是老仙长亲收的徒儿,你以为你有本事踏的进乌夜林?我没把你打出去你就该乐了。”
宋稳顿时瘪气,既想说,又知自己理亏,只匆匆跟上他,把手悄悄搭在他手背上,见他没躲,心里热哄哄的,直接牵握上去。
将至下一仙长门前,林浮生甩手,因他握的紧,没能甩开,“到人家跟前了,别叫人看去笑话。”
宋稳嘻嘻一笑,虽松开手,又在他手背刮蹭了两下适才心满意足。
把帖子和礼品送完已到了晚上,正殿前已设好酒席,且设一薄界驱寒,各位仙长及徒弟渐渐入座,林浮生与宋稳来的稍晚,经人指路入了座。
因一下午未歇,这会儿宋稳见桌上摆的果子糕点一类嘴馋的不行,吃了两块,不知糕点又厚又黏嘴,管嘴里一阵黏糊,见林浮生往自己这边瞧,恐他有话要说,生生的咽下去,不料竟是噎在喉咙里上下不能,林浮生递他一口茶,见他滚滚的喝下去,眼里逼出泪来才咽去糕点,林浮生予他拍背,又说:“就这么急得吃,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师父克扣你饭食。”
宋稳喘了会儿,待气瞬足了才说:“这一下午没歇一会,我又爱吃糕点,这才急得没咽下去教它卡在喉咙里。”
正说着,那面三两仙长前来敬酒,林浮生自也起身相陪,渐渐各仙长轮着过来敬一盏,宋稳见他也不歇的喝,恐他喝出事来,总在人走间隙询问几句。
众人都过一杯,林浮生才坐下,宋稳心惊肉跳的问:“你现在如何?”
“还好。”
“不觉头晕眼乏身重?”
林浮生笑道:“我与你不一般,喝什么酒只当是清水淡茶吃了。”
宋稳噎了噎。
过了儿老掌门也到了,同他们一桌,且教众人吃好喝好,方一坐下,可见一簇光飞到天上,旋即万朵烟花竞相开放,照的一地金光灿灿,众人纷纷看去,听着烟火声不绝于耳,一时脸上也映的烟花红红火火的颜色,放了良久,最后一捧烟火炸开后半晌没了动静,众人笑了笑继续吃酒去了。
不想又接连放了数十烟火,且在天上悬了半日,聚作一团,一时光微,既而天花散落,或是见以吉字,或是吉物,幻成巍峨宝殿,争以银河漫流,星辰闪秀,又凝作蟠龙动,彩凤舞,金银焕目,上下辉腾。
烟火散去,宋稳不由惊怔住,旋即拍手叫好,老掌门笑道:“漂亮吧。”
宋稳道:“真漂亮,比以前的还漂亮。”
老掌门:“你还记得以前烟火什么样的?”
宋稳想了一想,随后红腮微笑,“好像记不得了。”
老掌门吃了一杯酒,“我就说你记性怎么好了,这烟火一开一散的,能占的你几时光,都当个趣看,你要记得清楚那还了得?”
宴席半途,有一仙者脸上红了大半,跌跌撞撞起身,身旁弟子一吓,喊无用只能拿手扯他衣裳,怎奈拉也拉不动,那仙长走到中间,随手化来刀枪,迷迷瞪瞪的瞧着手里武器问:“今儿个高兴,我要耍两招给你们瞧瞧,你们择哪一件看?”
众人笑道:“什么刀枪,我们早瞧腻了,你换一个罢。”
那仙者想了一想,提起一旁酒坛子喝干净,又化来戟,吐了口酒在上面,随手往地上一刮,便见戟头蹭蹭的烧起火来,在往空中甩两下,火光炫影,他且耍了两招,并不尽兴,便把看戏的徒给揪出来,徒弟不愿,嘴上嚷嚷道:“师父,您之前就紧逮着我上来,分明晓得我挨不过,前年才说好自今年以后不揪我上来的。”
那仙者醉醺醺的,把他揪上来,也不管他怎么说,一戟扫到他头上,徒弟无奈闪躲开,又说:“便是陪您,那兵上擦火,别一会连着我衣裳烧了。”
仙者若有所思,把戟抛在两道不曾处理的雪地里埋至无火,再将其召回,随后同他那徒儿打的乒乓作响,直至他徒儿气喘吁吁,再无力气时他才丢了武器,捞起徒弟拍着他的肩笑哈哈道:“比去年有所长进。”
徒弟抹去头上一把汗,整理衣衫,一面怒道:“师父你先前答应过的。”
还欲多埋怨两句,那仙者倒头睡去,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宋稳也笑的不行,见林浮生瞧着那仙者便予他说:“你不知道无锋仙长酒量比我还差,常日里怕误事不敢喝酒,独这时候才敢放开的喝,偏他喝醉就要耍刀弄枪,自己耍了没意思,就把徒弟拉上去比划比划,一比划完就睡了。”
因无锋仙长,这气氛愈发热闹,众仙长便也弄些小法术热闹一番,林浮生见此场景,便觉也轻快许多,抿唇轻笑。
老掌门对宋稳道:“每逢这时候,属你笑的最欢,你也给我到上面去。”
宋稳笑道:“我没本事,上去给人家活现世,我丢人不打紧,他们私底下保不齐说这师父几句,您可别找我秋后算账。”
老掌门乜他眼,“就知道找我不痛快的说,什么时候你也让我长点脸。”
宋稳依在林浮生身上,只嘻嘻的笑。
天上淅淅下了,众人还当是雪,可听着屋檐上叮叮当当的响,这再瞧竟是雨落的,不由惊诧万分,寂静半刻,又当无事,絮絮聊起来。
宋稳怪道:“没下雪也罢,怎么还下了雨?”
老掌门道:“管这做什么,任他想下就下,又不耽误我们开心。”
林浮生挑弄手中杯,瞧着那雨,不多时竟渐渐生起雾来,这番竟才奇,且闻的几声嬉笑,数声娇啼,一段异香飘来,众人凝眸望去,先飞来几只云也似的鸟,披星羽,流月眸,急如浅流星,缓以落银叶,悬飞几刻落于桌,各人前皆有一只。
宋稳跟前也有一只,正歪头歪脑的盯着他,宋稳同它伸手,鸟儿飞跳至他手上,他细瞧片刻,心喜不禁,又托予林浮生瞧。
林浮生正要触之,这银鸟又匆匆飞离,随后悠悠云雾里,异光彩动,铃声脆响,见是几位仙子容貌丰足,体态修雅,皆盘华髻,饰玲珑宝石珠玉,衣绽彩绸锦缎裙,腰缠碎玉撞如铃,飞帛锦天,何等明媚鲜艳,既笑盼而羞颜,既启唇而朱透,步步流金,提着灯同众人且拜且笑。
见此情景,他们回头或是明看暗看林浮生一眼,接而又见几仙子各抱乐器款款而来,只这几位也是绝色佳人,体态轻盈,配以碧簪淡花,衣着素雅却形如良玉,应是一岫月自凌波升,怎个清丽淑雅,端的是谦谦之骨,她们执以笛、箫、筝、琴、琵琶、鼓等。
仙子已备,幽乐凑起,乐声婉转,起翩翩舞姿,又是唱道:“夜来云江萧萧,枕上梦惊深潮。”
“一寐心疏索,行畔又把魂消。”
“难淘,难淘,水照昏昏影飘。”
这段词唱罢,那些仙子暂且休上一息,因乐声未歇,众人不敢声高。
待乐声渐渐昂上,仙子散却,见人来,衣成袍,又持以兵器,续唱以:“万事除在真义,行道不量私利。”
“怎铸俺胆气,任火淬。”
“生教罡风遍及,摧定邪众恶毙。”
“直去万里锁,嗡蝇地。”
此也唱罢,人复隐退于雾内,接又一曲,词唱:“何逃,何逃,往事逐叹息。”
“晴高庭满芳草,还见已隔天地。”
“休怯,休怯,前程云霄接。”
曲罢,众人怔愣,旋即欢喝声起,宋稳也拍手笑道:“好听,只是曲短了些,我还听不够呢。”
他面着那众仙子,眼却留在林浮生身上,只瞧他脸上淡淡的,再看去,云雾已散,雨暂且休停。
席至深夜众人才款款散去,老掌门道:“明儿到我这吃一顿再走吧,就穿你们今日这身衣裳。”
宋稳笑道:“好。”
林浮生顿了半刻才微微点头。
回至乌夜林,他们也已困倦,梳洗一番便解衣就寝,入梦不过一个时辰,林浮生梦的一处云境,看天地一白,不由恍惚,还问有无人,不得答应,便在此处转了两圈,这处虽有亭台楼阁,琼池碧水,奇花异草及云殿仙宫无数,却空荡荡并无生息,且仙术不得使,脚步自悠缓而轻惊,云无边际,路无尽头,偏生怎么走也离不得这里,直至寻见一树秃无花无叶,却系数条白绫绸缎飘飘荡荡。
见此,他心头倏然怔空,旋即醒了过来,迷茫半晌后才缓过来,听耳畔微息,亦有虫鸣声嘈杂催耳,他且静静望看上面,心内怪异这大冬日里哪里来的虫鸣?
本要翻身再睡,耳畔又有淅淅雨声,这般声声砸耳,扰他心魂,他一时也难睡的进去,又看宋稳睡的正酣,想自己既睡不进去,也持一个姿势,一会儿翻身也定要使他醒来,便轻轻下了床,披上一件外衣裳且坐到窗边,拿手支着头怔神念事,念深至心魂放空之际,忽而一阵风吹书页,林浮生先瞧向宋稳,看他没个动静才转头朝声响处探去,得一书卷置于几案上,可他记得睡前这几案上分明没件东西,宋稳也不曾有过这些东西。
林浮生拿起来看,卷上正记三道词,第一首为如梦令,心内读上两遍便确定是今儿在酒席上唱的那些。
第二道词为道无情,第三道为调笑令。
林浮生看罢心觉屋内闷沉,遂执卷出门,外面黑寂寂的,目难清楚,只闻得细细雨落,脚踏碎波,行也无目的,渐渐行至江边,轻风摇衣,彼时不由念起如梦令,往江中探看,因在夜中,水中倒影昏昏沉沉,又教雨打,再难清晰。
他又行到桥上,风雨逆身,也沾他半点湿,在桥上站了望了会儿,身上微着冷意,觉是清醒许多又回到岸边,可心中郁闷不曾解开,因化以云而坐下,将书卷置在云盘上,随手招来云琴,正襟危坐,抛却烦念杂音,心存清韵,此一刻雨已息了,虫也不鸣,风且寂停,随后一点弦上,撩弦奏意,轻则如羽絮绵绵,重则如钟撞松间,余韵幽厚,纵教一瞬歇息,指也留意,顿也挑剔。
曲毕,乃听身后人道:“真是好曲。”
林浮生:“倒是我吵醒你了?”
宋稳道:“不曾,是我自己睡足了。”
说着又走到林浮生身侧,“我没听过这曲,书阁里的琴谱里不曾有,到底是我读的书少还是……”
林浮生说:“我随意弹的。”
宋稳笑道:“从前都不见你动琴,今儿是有什么郁闷?”
林浮生摇头,“闲来无事。”
宋稳道:“我也试试。”
林浮生起身让予他,宋稳也徐徐弹奏起来,只这一心挂在他身上,虽有心弹奏,却无从清静,弹的算作规矩,一时余光见林浮生动了,竟把琴弹散了。
宋稳起身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