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记得了?我是表哥啊,我是闻人……闻人善……”
他忘了自己脸上还带着面具,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可这个笑却跟哭似的,幸而无人见到。
溯越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表哥?你不是叫闻人杀么,怎的又是什么闻人善了?”
闻人这个姓氏并不多见,最为有名的便是曾在安西都护府担任大都护的闻人安将军,可惜在十一年前,闻人将军被奸人陷害入狱,判了叛国之罪,夷尽三族。
这闻人杀……莫不是跟曾经的闻人将军有关?可若是闻人将军的家人,他又是怎么逃过灭族之祸的?
虽不知闻人杀是怎么认出溯越是自己的表妹的,可袁折枝并不怀疑他是在说谎,毕竟刚才闻人杀一直占据上风,根本没有必要闹这么一出。
眼见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袁折枝收起长剑,沉声道:“你既然说溯越是你的表妹,那我们就暂且放下武器,化干戈为玉帛,你也听听我们的话可好?我乃是游仙宫的大长老袁折枝,你应当听说过我的名号,绝不是什么奸邪之辈。”
闻人杀自然听过游仙宫大长老的名号,她乐善好施,在江湖中颇有侠名。但见她眉眼间慈和清正,倒也与传闻中能对上号。
见袁折枝眼神诚挚,闻人杀也有心跟溯越好生说说话,便顺势收起长剑,眼神定定地望着溯越,好似生怕她一眨眼就消失了:“那就有袁劳前辈寻个安全的地方。”
酒肆的地下就有一个密室,袁折枝命令弟子门人将酒肆各入口守好,便带着三人到了后厨去。
只见她在一个空荡荡的石缸上重重一按后,那缸底猛然向两边移开,露出一道石阶来,黑黝黝的通往地下。
袁折枝手上托着烛火,当先往下走去,没走几步就到了一个四面石墙的房子里,房子的四角各有一个牛头,正是用来通气的机关。
这密室做得实在精巧,既能保证外面的人听不到一点里面的声音,又有空气流通,不至于憋闷。
等四人坐定后,袁折枝才开口问道:“闻人公子是怎么认出溯越的?”
此言一出,溯越和薛如是也紧紧地盯着闻人杀,她们也想知道,闻人杀是怎么认出来的,他第一眼看向溯越的时候,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后颈挨着发根的地方有两颗小小的红痣,长得与小时候也有几分相似,错不了。”
闻人杀眼神温柔得看着溯越,溯越不禁偏过头去,伸手摸了摸那两颗红痣。
“还有一事,敢问闻人公子,你是否与闻人安将军有什么关系?”
听得闻人安的名字,闻人杀不禁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黑色恶鬼面具,低低叹息了一声,动作极其缓慢地将之取下,一张清俊非凡的脸也随之呈现在烛火下。
这张脸,他遮遮掩掩了十一年,除了少数几人,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自己也不敢去看。因为闻人善早就跟着闻人家一起枭首示众了,现在活着的只有受制于鬼帝无方的闻人杀。
“前辈猜的不错,我……是闻人安的小儿子。”
虽早有猜测,可见他承认后,袁折枝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闻人家的其余人?”
既然闻人杀没死,那闻人家的其余人是不是也……
听出了袁折枝未竟之言,闻人杀垂首低笑一声,缓缓摇头道:“都死了。”
在此事发生之前,鬼帝就看中了闻人杀的根骨想要强行收徒,不然他也不会用替身将闻人杀从天牢里换出来。
若非鬼帝出手,他早就随着父母兄长们一起去了,也不会有现在苟活于世,成为鬼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成为恶名在外的十二殿阎王闻人杀了。
就如同鬼帝给他改名字时说的那样,良善无用,唯有以杀止杀。灭族之仇,亲人在天之灵,都只有鲜血和人头才能祭奠。
袁折枝叹道:“那溯越她……”
溯越的眉心微微蹙起,若闻人杀真是自己的表哥,那闻人家夷三族,自己家又会如何?
“她是我母家的表妹,在事发之前便被人拐走了,舅舅他们寻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消息,却没想到被我家连累,也……也都去了。”
溯越虽不记得入烟雨楼之前的事了,可此时听他淡淡说来,却觉得心中闷痛,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就算自己有意去寻找,家人也早已不在了么。
“表妹如今是叫溯越?也好,从前的名字不提也罢,也免得有心人发现端倪。幸好你是落到了游仙宫里了,如此,舅舅的在天之灵也能有所慰藉。”闻人杀目光柔柔地看着她,仿佛在通过她看从前的很多人,“你从前如何,往后也就如何罢,其余的事情,自有表哥在。若能报仇雪恨,为我们两家翻案,届时再告诉你往日种种也不迟。”
闻人杀只道,此时再去追溯过往,对于溯越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样悲痛的过去,倒不如自己一力承担。
可溯越听了却是苦涩一笑,轻声道:“你可知,这是我第二次见你。”
闻人杀一怔,又见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第一次见你,是在烟雨楼里,那时,你正要杀薛姐姐假扮的薛自在。”
“你……你是……那晚躲在房中的……”闻人杀瞪大了双眼,喃喃出声,“妓子”这两个字,直压得他喉间重逾千金。
他没想到,当年家里人人宠爱的小妹妹,竟然会沦落到这种烟花之地去,他原本以为,她是一直在游仙宫长大的。
这么多年,就算只剩下闻人杀一个人了,他也没放弃过寻找表妹,可他始终寻不到一丝消息。
难怪,难怪连最擅长寻人的阎王十二殿都找不到,原来她就在烟雨楼里,就在鬼帝的师妹手里!
闻人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满溢的杀意慢慢逼了回去,鬼帝他……究竟知不知道!
他紧闭的双眼再次睁开,愧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对不起,是表哥没有找到你。”
闻人杀心中痛极,暗恨自己无用,让表妹遭受了这些本不该她承受的肮脏,她当年不过四岁稚龄,竟入了烟雨楼这等罪恶之地。
见他自苦若此,溯越走到他身边蹲下,伸出手来轻轻盖在他扣紧膝盖的手背上,仰头看着他柔声道:“表哥,你若真是我的表哥,那便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也不希望你瞒着我。”
“我曾经听徐无鬼说,表哥想要解了身上的噬心蛊是不是?所以鬼帝并不是你的恩人,反而是你的仇人是不是?你若想报仇,不管是谁,我都会跟你一起面对。”
“那不仅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那是我们两个人的血海深仇!”
感觉到手背上的温度,闻人杀的心轻轻一颤,纤长秀雅的眉眼也慢慢放松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这只手,雪白细嫩,看似养护得很好,内里却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
“鬼帝……是我的仇人,他是救了我,可他救我也不过是为了利用我,我身上噬心蛊的子蛊就是他种下的。”
噬心蛊,只要用母蛊操纵子蛊,种了子蛊的人就会如同万虫噬心,生不如死。可若真是去寻死,在母蛊的控制下,又寻死不能,只能生生受着折磨。
更何况,等子蛊长大之后,被种子蛊之人的全身功力就会被子蛊所吸收掉,子蛊再被母蛊吞噬,最后反馈给母蛊的主人。
至于子蛊寄生的那人,一夜之后化作枯骨,连黄土都无需几捧。
“我现在只想将身上的噬心蛊解了,不再受人控制,然后为我爹翻案,为闻人家复仇。”
袁折枝一叹,没想到阎王十二殿的第一高手,居然是这等离奇的身世,又与溯越有这般关系。
“徐无鬼已经求得张真人为你看诊了,他们就在丈人山的后山暂居,徐无鬼本是想着等你入蜀后再联系你的,没想到,倒是让我们先遇上了你。”
薛如是也道:“既然你都要叛出阎王十二殿了,也就不必追杀我了罢?溯越妹妹于我有恩,你既是她唯一的亲人,若有用得到地方,我薛如是定也助你一臂之力。”
闻人杀摇了摇头,叹道:“追杀你并非我的本意,可你拿走了游仙心经,没有我,鬼帝照样不会放过你的,除非你愿意将游仙心经双手奉上。”
“薛姑娘,你现在既然跟袁长老在一路,想必也拿不出游仙心经了罢!”
听得闻人杀如此笃定的话,溯越看了一眼袁折枝,见她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头对闻人杀道:“表哥,既然你已经决意与阎王十二殿一刀两断了,那可否请你在此之前帮忙做一场戏?”
闻人杀不解道:“做戏?”
袁折枝轻咳一声,解释道:“游仙心经,我希望游仙心经落到阎王十二殿手里,而不是在游仙宫或者其他任何人手里。”
闻人杀一思索,就知道了她们打的什么主意,这卷游仙心经恐怕不是真的,这样做不过既是想解救薛如是于水火之中,也是要祸水东引。不过,鬼帝身上的债也不止一两样,想必再加上一桩也算不了什么。
“我要脱离阎王十二殿,鬼帝本就不可能放过我,多一件游仙心经的事也无妨,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见他一口答应,袁折枝放下心来,抱拳道:“多谢闻人公子仗义!那就麻烦闻人公子与薛姑娘在游仙镇里做过一场,这里来往的人多,在他们的亲眼见证下,想必鬼帝就是不承认也不可能了。”
“闻人公子放心,等此事了了,我们游仙宫也会拼命护着公子。”
闻人杀对此不置可否,只道:“谢过袁长老好意。”
见他已经应下,薛如是微微一笑:“这里离江边不远,还请闻人公子取了游仙心经后照旧将我击落江水之中,也方便我避开碧水山庄的搜寻。”
只要自己落江之后下落不明了,薛菩提就不好再找到她的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