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国是一个极为信奉佛教的地方，王都伊逻卢城除了大量的佛寺之外，就是街道上也有不少身着灰、白色僧衣的僧侣走动，他们跟这里无数鲜艳的色彩、繁复的花纹、奔放的音乐好似格格不入，又奇妙地融为一体。
胡三到了龟兹后就跟他们告别了，为了不惹人生疑，魏凝光也跟两人早早分开，去城中找了一个落脚处，然后写信给还在交河城的同门前来这里汇合。
眼下只有溯越两人一起穿过城门，漫步走在街道上，往王宫的方向而去。
见溯越看得目不转睛，闻人杀牵住她的手，低头问道：“表妹喜欢这里？”
溯越抿唇一笑，指着路边酒肆中跳着胡旋舞的女子：“我以前在烟雨楼的时候，最是讨厌学舞学曲了，因为那些都是用来取悦别人的，可是表哥你看，这个姑娘不一样，她是因为喜欢跳舞，她是为自己跳的。”
说罢，台上的女子已经一舞跳毕，底下的人纷纷拍手叫好，有个年轻男子却颇不服气的模样，其余人便开始起哄，让他上去舞一曲跟那女子比试一番。
这里的国民以唱歌跳舞为乐，酒肆中也提供场地给客人们用来斗舞斗歌，此刻的气氛分外火热。
这些，都是在中原见不到的景象。
直到走到转角无人处，耳边回响的都还是一片欢声笑语，可明明入耳的皆是喜乐之声，闻人杀却觉得心头一阵阵难过，跟溯越握着的手上也微微用了些力：“表妹，以后不会了……”
溯越回望过去，看见他眼中满满的心疼，抬手慢慢拂过他的眉眼：“表哥不必在意，那些事情并不能困住我，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闻人杀深深一叹，将人搂入怀里，闷声道：“我知道，可我还是……心疼你。”
他的表妹，本该是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看不到一点脏污的，可偏偏……
“表妹，这次从龟兹回去，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闻人杀的声音在溯越的耳边响起，很轻很轻，轻得就像一片快要抓不住的云。
溯越恍惚了一瞬，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闻人杀，突然，她缓缓笑着踮起脚来，两片水润的唇在闻人杀的脸上一触即分。
“好啊。”
闻人杀只觉心如擂鼓，他们虽然同行这么久，可这等亲密之事从未有过，一时间神晕目眩起来，双手不自禁地将溯越搂得更紧。
“表妹……”
“我在。”
闻人杀听着她温柔无比的声音，心中也安定下来，好似常年漂泊的游人，历经风霜后终于得以归家。
表妹，这天底下，我也只有你了。
入夜之后，没有阳光的照耀，气温就更低了，街上除了巡逻队外，早就没有人走动，全都缩在屋子里取暖。
这样冷的夜里，除了尽忠职守的士兵，还有两道身着夜行衣的身影在暗处穿梭，他们的脚步比猫还要灵巧，完全没有任何人发现。
就这样一路无声无息地到了王宫附近，两人从王宫守卫的头顶上一掠而过，轻而易举地就进了王宫。
龟兹国的王宫不大，至少比起太极宫来小多了，两人按照魏凝光给的路线，没有废多少功夫就到了国王阿力思的宫殿。
阿力思约莫三十出头，跟其他的龟兹男人不一样，他没有留着满脸的胡子，甚至他都不是跟当地男子一样留着齐肩短发，头上也没有带着特色的藩帽，而是跟中原人一样留着长发，用发冠束好。
溯越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个非常奇怪的男人。
若说他偏好中原文化，可他的寝宫内偏偏没有一样东西是大穆的风格，若说他注重龟兹的传承，他偏偏又跟大穆人一样留发、束发。
溯越和闻人杀躲在柱子旁，从窗户的缝隙中观察着阿力思，他正在认真地批阅着公文，高高的眉骨下眼窝异常深邃，烛火透过长睫打下一片朦胧的阴影，显得有些忧郁。
没过多久，一个胸前佩戴着一大串精美璎珞挂饰的秀美女子出现在宫殿附近，她身后还跟着一队宫女和侍卫，眼瞧着是个地位颇高的贵族。
见他们往自己的藏身之处走来，溯越两人赶紧跃到檐下的房梁上，运起龟息功来，将气息完全抹去。
这女子正是阿力思的王后赛莉雅，她推门进去后对着阿力思柔情满满地一笑，从身后宫女的手中接过一个食盒，亲手从中端出来一碗羹汤：“王上，妾身为你熬了一碗补汤，是按照大穆人的做法熬的，你试试合不合口味？”
阿力思喜爱大穆文化，这是他近身侍奉的人都知道的，可他的王后亲自捧来羹汤，他却连眼皮都不曾抬起一下。
“赛莉雅，我说过了，你待在自己的寝宫就好，不要来找我。”
赛莉雅碧绿色的眸子霎时涌起一阵水汽，就像江南的湖水，碧波荡漾。
溯越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看见这女子一副心碎的模样，都觉得爱怜。
偏偏阿力思仍是冷着脸，将公文合上后，淡淡地看了一眼赛莉雅：“你不用多做什么，等我死后，我会将王位传到你选好的孩子手中，你会是独一无二的王太后。”
赛莉雅一听这话，忍不住哽咽起来：“阿力思，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阿力思面无表情道：“我说过的，王后之位我给你，其他的，我给不了。”
一瞬间，赛莉雅泪盈于睫，放下汤碗向前走了几步，跟他隔桌相望：“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能接受我么？”
阿力思失神地看着手边的一条穗子，轻轻道：“不能，我的心已经给她了。”
赛莉雅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条穗子，那条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出自龟兹国的穗子。
“我真羡慕那个大穆女子。”赛莉雅狠狠吸了一口气，“可我不会放弃你的，阿力思，她已经不在了，能陪着你的人是我。”
赛莉雅说完，不再看阿力思的反应，将眼泪重重抹去后，行礼道：“王上，妾身告退！”
赛莉雅利落地带着人走了，溯越和闻人杀对视一眼，凭借着极高的轻功造诣，一闪身就进了殿内，无人察觉这里竟有两个人躲在厚重的帷幕后面。
阿力思小心翼翼地将穗子拿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用大穆话轻轻道：“持穗渡相思，盼君永不离。”
溯越看着他手上的穗子不由心神一震，赶紧将手中的长剑抬起一看，果然，那穗子跟自己剑上的一模一样。
这剑穗是游仙宫特有的打法，游仙宫的弟子基本上人人都会在剑柄上绑一个，用来求祖师庇佑。
所以，阿力思手上这个，应该是大师伯谢寒的。
阿力思对着手上的剑穗轻柔地落下一吻：“阿寒姐姐，等我来找你。”
阿力思的这句话也是用大穆话说的，溯越和闻人杀听得一清二楚，莫非他真的知道谢寒的下落？
又是等了好久，可阿力思再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夜深，寝殿中的烛火全部熄灭，他的呼吸也均匀起来，两人才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闻人杀传音道：“表妹，可要在寝殿中找一找？”
溯越点了点头，也传音道：“好，我们分开找。”
寝殿中多是需要处理的龟兹公文，两人也不认识龟兹文字，只能略看一眼就放下，找了一圈后，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曾发现。
溯越站在床边，看着陷入睡梦中的阿力思，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手中还牢牢握住那枚已经褪色的剑穗。
这个男人，他喜欢大师伯……
“表哥，我曾在游仙宫的阵书中见过，有一门阵法名为迷魂阵，阵成之后可以迷惑对手的神志，让他见到最想见之人。之前在五仙神教对付桑柔的时候我曾试过，虽然只有一瞬，但效果不错。”
闻人杀闻弦歌而知雅意，问道：“你是想在阿力思身上也用一用？”
“不错，阿力思的武功不如桑柔，效果应该会更好。”
闻人杀点头道：“好，我去守在门口，表妹尽管试。”
说罢，闻人杀身上的真气外放出来，将这一处笼罩在自己的气场之中，只要溯越的动静不是太大，只要外面的人不如闻人杀的境界，都不会发现蹊跷。
见此，溯越也以真气作为阵点，安心布起迷魂阵来。
这一次的迷魂阵比起对付桑柔那一次，更加完善，效果也更加逼真。
阿力思只觉得自己慢慢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入眼所见的是一片迷雾，他脑中也如浆糊一般，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正觉怪异之际，只见一人远远从迷雾中穿行过来，阿力思往前迎了几步，待看清来人后，不由得浑身一颤。
素衣长剑，眉目凌然，却是一身灼灼风流。
“阿寒姐姐！”
阿力思眼中瞬间涌上欢欣之色，带着腼腆的笑意朝她奔去，可到了面前时，那个身影又猛然消失了。
“阿寒姐姐，你既来见我，为何又要走？”
梦中的阿力思不断地奔跑大喊，现实中的阿力思依旧是躺在床榻上，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帐顶，嘴中兀自喃喃不已，他的双手也在空中不断地抓握着，似溺水之人一般。
“你是不是怪我很久没去看你了？”
阿力思此言一出，溯越瞬间睁大了双眼，听这个龟兹国王话中之意，他竟然真的知道大师伯下落！
可他既然知道，为什么又不肯告诉魏师姐，他和魏师姐不也是好友么，为何还能冷眼看着魏师姐在此蹉跎了整整十年光阴。
还有就是，大师伯到底是行动不便才没能跟魏师姐相见，还是说，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