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江司甜辗转反侧踟蹰思考很久,最终选择独自赴约。
温延的想法还是和曾经一样简单,想拍下江司甜的裸照,但这次不是为了抹黑司婷了,而是他想逼江司甜跟祁跃一起出国。
很奇怪,又很正常,这大概就是祁跃那一家人最恶劣的血脉传承吧——护短到了一种极端的程度,对亲情有着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江司甜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立刻同意,做这种事,总得需要点心理准备吧。
但让江司甜意外的是,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排斥。
她这样高傲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个恋爱脑呢?
想不出理由来,就是没有道理的固执偏激的想要守护一个男人最后的骄傲和纯粹。
不对,分明想了很多。想第一次见到陈速时他那副嚣张潦草的样子,想他扔掉烟头俯身下来问她是不是喜欢野花的样子,想他热汗淋漓奔跑而来抢她矿泉水的样子,想他摘下洋甘菊说它就是野花的样子,想他跪在地上求她再吃一口饭的样子,想他从天而降时说我的了,不给拍的样子,想他无法无天把树枝敲在光荣拦上破口大骂的样子,想他站在大雨中说希望自己是条狗的样子……
太多了,数不清数不完。
江司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他,她不该喜欢他,首先她不喜欢黑黑脏脏的男生,其次她很讨厌陈速身上糅杂着太多复杂属性的味道。
这样一个原本就不被她喜欢的男人,应该很容易被她遗忘吧?
毕竟在她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属于司婷的那一半现实和残忍。
最后一次,陈速以后会如何如何,就全然是他自己的命了。
江司甜将留学资料带回家,坐在书桌前很认真地翻看。
陈速洗完澡出来湿哒哒地抱住她,吻她后颈,又侧着脸吻她的脸颊、嘴唇……一点点得寸进尺,最后把她抱回床上,关掉灯,一番折腾后,才想起来问:“刚才在看什么呢?全是外语能看得懂吗?”
江司甜平静地说:“看得懂,我从小就看。”
陈速又吻她,发自肺腑地称赞:“我媳妇儿真厉害。”
江司甜热烈地给予回应,眼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她停下来,说:“不要了。”
陈速立刻停下动作,心疼又自责地望着她说:“疼了?”
江司甜摇摇头说:“陈速,我想出国。”
没有任何承上启下。
她看着陈速,看他茫然怔住,几秒后,才迟钝地皱起眉说:“哪个国家啊?远不远?”
江司甜说:“还没挑好,申请了好几所学校,不见得能去哪一个。”
陈速躺平,闭了闭眼,沙哑声音说:“好,能去就去吧,钱的方面不用担心。”
他在被子里抓住江司甜纤细娇贵的手,轻轻慢慢地挪至自己的胸膛,又挪至自己的嘴唇爱怜地亲吻,笑着说:“你是属于舞台的,这双手要在全世界面前去弹钢琴。”
江司甜沉默地点头,蹭过去,吻他的下颌。
两人因为这件事有了若有似无的隔阂。
江司甜不像是说说而已,她的确在准备出国资料,那些文件陈速除了最简单的那几个单词外,简直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为什么那么突然?
他突然就产生了怀疑。
可是查来查去,紧赶慢赶,陈速终究晚了一步。
温延选了个废弃烂尾楼,荒凉、偏僻,没有人烟,甚至连野狗都没有一条,很难搜索定位。
他出现时,视频已经拍好,江司甜正扣上最后一颗扣子。
对望的视线很复杂,复杂的是江司甜的平静,也是陈速的震惊与茫然。
他一眼认出温延就是当初在学校门口拦截江司甜的男人,爆裂目光闪过血腥的残忍。
陈速紧攥着拳头在发抖,闷声对江司甜说:“过来。”
“陈速,你为什么……”
为什么会来这里?不,怎么会来这里?都知道了些什么?
江司甜有些呆滞,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而羞耻,也为自己正在隐瞒的事而害怕。
陈速只是森然冷漠地望着她,额头手臂上青筋乍现,咬着牙沉声重复:“过来。”
记忆中,江司甜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不,见过的,那夜他提刀从小陈饭馆蹿出,无论是淬火般又宛如黑洞无底的眼睛,还是剧烈起伏无法平复的胸膛,亦或挥刀砍下的疯狂和决绝……都和那时如出一辙。
因还是那个因,果不再是相同的果,遮遮掩掩走下去的“坦途”,注定变数横生。
江司甜在短暂的对望中觉得无奈、疲惫。
她低下头平静说:“你走吧不要管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温延笑了声,说:“这个交易很划算的,我可一点没有占我侄媳妇儿的便宜,以后成了一家人……”
话未说完,陈速一跃而上,去抢温延拿着的手机,结果两人转眼就扭打起来,越打越狠。
温延摸到钢管,发了狠地挥下去,陈速狠狠挨了一棍子后,昏昏糊糊地摸到了砖头……
江司甜制止不了,她瘫坐在地,眼泪无声淌下,缓缓摸出手机,报警。
算了吧,结束吧,该谁的命,就谁的命。
然而变数持续发生,就在她挂掉电话的抬眼间——温延拽着陈速往后踏空,从高楼坠落。
他一闪而过的神秘表情意味着他很满意这样的结局。
他打不过陈速,但江司甜能为陈速做到这种地步,这个人死了比活着好。
耳边响起一声血肉骨骼砸烂在残垣废墟里的悚人闷响,江司甜恍惚想起祁跃说的话,
“她就摔在我眼前”,
“你能想象有多痛吗”,
“你说凭什么呢”,
她浑身僵冷,直到听到楼下传来低沉忍耐的呻吟……
江司甜颤颤巍巍爬过去看,然后跌跌撞撞飞奔下楼。
陈速疼得发出痛苦声音,但顾不上自己的伤,爬也爬过去找温延掉落的手机,碎了,和主人一起碎了。
他好像重重地吐出口气,闭上眼睛,快要睡过去,但还是在江司甜扑倒在地的瞬间清醒,他忍着剧痛抬起胳膊,一双粗糙血腥的大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颤抖的声音在说:“……没事了小甜,别看。”
他不让她看到恐怖的画面,但江司甜还是看到了。
陈速没法控制剧痛失血下的昏厥,从4楼摔下,这个距离来不及改变落地姿势,温延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致命冲击,但断裂的白骨森然,刺破血肉而出,暴露在灰尘和阳光中。
陈速的一条腿,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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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啊,弯弯绕绕,终究回归原位。
陈速以杀人罪被逮捕,因为死的人是温延,他落地的姿势,受伤的程度,都昭示他是弱势一方,江司甜在情急之下混乱的证词没有任何说服力。
温延细心地藏起了所有证据,有短信,可是短信里的内容构不成威胁,更不必谈江司甜在警方面前吐露所有真相时,对方越来越冷的表情。
陈速和温延两人的矛盾一查便有眉目,温延这两年把自己包装得很好,出席高档场合,西装革履温文尔雅,而陈速从小混到大,警察便衣走访,邻居也说陈速挺混的,大家都挺怵他,甚至还有人说,陈速12岁就在屠宰场干起了杀生的活计,手里攥着把菜刀,疯起来连亲爹都砍的,那小子心手狠辣着呢。
唯一的希望在温延那部摔坏的手机,可数据恢复后,江司甜脑子炸裂嗡响——
温延,从头到尾都没有拍视频!
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了,很混乱。
江司甜因此知道原来人陷入疯癫是这样的一种状态。
她回学校上课,好像没事人一样,只是在室友提及陈速这个名字时,陡然流出眼泪,又惊恐地想起一切。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江司甜冷静下来,办理休学,求助警察,砸钱给黑白两道,全力收集证据,查监控,做调查……
人只要做坏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陈速没有错,他从头到尾只是想抢回手机。
温延有罪在先,温延先动手,温延拉着他跳楼,温延想治他于死地,陈速忍了陈伟强那么多年都没有杀人,他怎么可能杀人?他不会杀人!
然而一无所获,江司甜的希望随着银行卡余额归零而告罄。
司婷出现了,学校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司婷带江司甜去做体检。
她马上要出国了,陈速还在监狱里。
体检结果出来,江司甜配型合适,司婷没打算让她出国留学,是打算带她出国挖她的肾,救她的儿子。
报应。
好笑,凭什么司婷的报应要落在她的身上?
谁死不死跟她有什么关系?江司甜那时候多扭曲疯狂,她恨不得全部的人都去死,都不要活了,这人间,太没意思了。
可她又得活下去,因为体检结果出来,她……怀孕了。
是魔鬼还是天使?就这样奇妙又突然降临,让她死都没办法死,陈速在这方面严防死守,从来没有不做措施,孩子从哪里来的?像个诅咒。
两人到底太年轻,这世界上本身就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有些人只是蹭.蹭就能怀孕,有些人寻医问药求神拜佛都于事无补。
命运真是滑稽又残忍,它就像一捆透明而锋利的鱼线,将两人捆绑起来,又将捆绑起来的两人,勒得满身伤、血淋淋。
司婷拿出资料,上面记载着温延在国外的违法犯罪记录:“人只要犯错,就势必留下痕迹,钱能使鬼推磨,钱能买到真相和事实,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天壤之别,过失杀人和意外身亡又是天壤之别。”
一颗肾而已,换陈速的命。
可现在不止是一颗肾了,是用他孩子的命,换他的命。
妥协。
江司甜住进祁家,有家庭医生为她调理身体,对方不明真相,还言笑晏晏说宝宝很健康,但她太瘦了,要多补充营养。
江司甜肯定是疯了,她为了未成人形的胚胎,放弃了活生生的陈速。
她逃出祁家,写申请去了监狱,那是事故发生后,她第一次去探望陈速。
快过年了,今年的除夕注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寒冷艰难。
陈速瘦了,眼窝深陷,面色枯槁,下巴黑青,但在看到江司甜的那一刻,漆黑眼睛还是炯亮璀璨,他贴着玻璃看着她舍不得眨下眼睛,好久才说:“你瘦了。”
江司甜说:“我没瘦,我重了好多斤了。”
陈速沉默不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江司甜静静看着他,泪光盈盈,嘴唇紧抿下垮,转瞬又扬起笑了:“陈速,卖房子吧,我学校申请下来了,钱还差一点,我需要钱。”
陈速茫然地望着她,眼泪滚下来砸在冰凉的台面,苍白嘴皮翻动说:“好。”
“资料整理好后会送进来的,你签字就可以。”
“陈速,谢谢你。”
江司甜站起身,她穿着干净雪白的羽绒服,让陈速想起那年除夕夜,被隆重烟花照亮的清丽高贵眉眼,她又变成了满天璀璨的星星,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她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又回头:“那只大乌龟我放生了,我们,各有各的命。”
这是20岁的江司甜留给23岁的陈速的最后一句话,从15岁到20岁,从18岁到23岁,他们满含酸涩、凄苦、辛辣、腥咸的五年,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