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牛家村的春意悄然攀上枝头。院前那株老梅开得正盛,白花簇簇,与斑驳石墙相映如雪。
斐夙坐在廊下,怀中是一本薄册,指尖轻翻页角,动作极缓,似是早已将经文诵熟,只为在每日平静之中,寻一口气脉的起伏。
杨康十岁那年她就带著孩子搬回来,这里终归是故事开始的地方,所有的人也必然在这里相聚。
一名少年从屋内走出,身穿粗布灰衣,手持木剑,额前尚有未干的汗,气息却已调得极稳。他站在门边,眼神清明,声音沉稳。
“师父,梅花开了。”
斐夙抬眼望他,眼神从剑上扫过,又落在他额角那几丝湿发上,并未立刻应声,只是合上书册,将其放回身侧石几之上,这才道:“剑意未定,心先动形。去后山走一趟,照今日所练之式,自行运过三轮,再回来。”
少年并不怨怼,只略一躬身,点头应声:“是。”
他退步转身,刚欲离去,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道:“我昨夜梦见娘了,她在河边抱着我,说这十年一直都知道您在,也知道……自己醒不过来。”
斐夙的手在书册边缘停了一瞬,片刻后方才轻声应道:“她一直都在。只是不愿醒来罢了。”
少年望着她,眼中闪过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个人并非他血脉上的生母。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的母亲叫包惜弱,是个温柔却带着哀伤的灵魂。她将希望与爱留给了他,却将身体交付给了异魂——一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女剑仙。自他年幼起,斐夙便以“师父”的身份教他修习养气心法,授他剑术心诀,而他也从不曾混淆那两个名字的重量。
“她说她不怨您。”他低声道,“说若不是您,她早就熬不过那段年月。她只愿我平安,只愿有一日……能再看我一眼。”
斐夙没有立刻回答。
春风自门外轻拂而来,将老梅花香送入屋中。包惜弱可以自主托梦给孩儿正是她将醒之兆,也是自己刻意为之,从杨康神魂强大到一个程度开始,她就尝试著把包惜弱的神魂在夜里以托梦的形式让她与孩子相聚。
长年累月之下,杨康不会忘记生母,包惜弱对苏醒的渴望也会更强烈。
“她会醒的。”斐夙终于开口,语声淡然,却极稳。
“等你足够强,足以护她一世无忧,足以让那过去的血债与错事不再萦怀之时,她便会回来。而那时,我也该离去了。”
杨康没有说话,只轻轻地将剑横于胸前,双手作揖,深深一拜。
“是,弟子谨记。”
春色满庭,旧宅已然翻修如新,院落清静如昔,然而在这对师徒之间,藏着的,却是十年来日日锻火所凝的剑骨与志气。他的剑还未出鞘,她的魂也尚未归位,而这段等待,不是逃避,是锋芒未显的潜藏,是一场静水深流的重生。
原本牛家村在郭啸天与杨铁心那场惨祸之后,金兵藉著搜捕逃犯大肆洗劫了好几日,牛家村也随之破败,到命轨开始的时候,牛家村早已荒芜。
现在……可能是因为斐夙逃得够快,金兵被上面看管著不允许动手。
完颜洪烈还期待著包惜弱会找回去,因此十多年来,金兵都默认了不允许在此撒野,即使后来完颜洪烈已经放弃寻找包惜弱,底下小兵也不希望上头哪日想起,自己又被扣了黑锅。
也是因此,牛家村人到现在都还存留。只是十多年过去,当初的邻里有许多变动,大家都知道包惜弱,但也没人愿意跟她往来。毕竟她家男人是通缉犯,小老百姓哪里敢惹这种人物?
──
杨康十六岁那年,牛家村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田埂边的青苗已抽芽,风中携着微暖的泥土气息。斐夙站在院中,看着少年在杏花树下练剑。动作行云流水,脚下虚实有度,气沉丹田,神意归一。
这一套剑法他已练了五年,近年来越发收敛锋芒,虽手中尚无真剑,身上却自带三分锐气。
斐夙没出声,只是站着静静看他练完最后一式“藏风斩影”,才淡淡开口:“剑意已成,气脉已通,从今日起,练已无益。”
杨康收势而立,眉头微蹙,像是还未练够。但他知师父从不轻言此语,既说无益,便是真无益了。
“养气入微篇你早已大成。此篇本为女子所创,男子修习更耗心力,但你学得很好。”斐夙微笑,“若有机会便收几个弟子,把这此心法传下去。”
杨康点头,一开始他也学得艰难,但学成后却也能体会此心法潜力巨大。因而语声坚定:“弟子明白。”
她将早已备妥的行囊放在院中石几上,干粮、衣物、几锭金叶子、一张山路图,还有一封无字书信,信纸下压着一柄薄刃短匕。
“路线我画在这上头,”她道,“你从南阳出关,往西可入蜀,往北可进汴京,再北些是燕云。途中若遇段天德,能杀就杀了。”
杨康指尖微动,声音有些哑:“他当年……”
“他是当年牛家村屠村的主帅。”斐夙语气仍旧平静,却像寒夜里轻轻推开的一扇门,让旧事的血光倏地涌了出来,“虽然不是主使,但身为宋人,为金作狗,你我了结因果,他值得一死。”
杨康点头,没再问。
“另外,”斐夙将山路图翻到背面,指着右上角一个圆圈,“去找一个叫穆易的人,此时他应该是在这一带卖艺。”
她顿了一顿,看着他:“你见着他,问他姓什么。问完了,你自己判。”
杨康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他是我爹吗?”
斐夙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望着远处那株已开过半的杏树,淡声道:“想不想认他你自己选,等你下次回来,应该就能见到你娘了。”
她将佩剑自墙上取下,剑未出鞘,却已有旧意盈盈在掌。
“去吧。这些年你该学的都学了,剩下的要自己去走。”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别回头。”
杨康提剑背囊,对她深深一拜。他的眼里没有舍不得,也没有年少的依恋。从他识字那天起,他便知道这一日终会到来——这不是离别,是脱鞘的前一瞬。
他转身出门,踏上田埂,脚步稳健如昔。风起时,衣角微扬,杏花落了他半肩。
斐夙也没看他。她回屋,关门,换上一身旧衣,那是当年逃离燕京时穿过的深青短打,已洗得发白,却仍利落无比。她束发,取剑,系鞘,然后从屋内踏出,朝北方走去。
当年完颜洪烈一纸密令,差点将牛家村从地图上抹去;郭啸天死于村口,血染门板。那笔帐,包惜弱未能讨,她斐夙来讨。
她不急于杀人,但她会走得很稳。
这一次,她不为护人而杀,只为让一笔十六年前未清的血债,真正落幕。
──
灯火映照的王府书房金碧辉映,四壁画像静静悬挂,笔下女子或坐或立,皆是低眉浅笑的模样,皆是包惜弱。
这十六年来,完颜洪烈日日临画如晤,一笔一笔将她绘入墙上与心底,生怕时光会将记忆抹去。今夜,他终于不必再对着画像说话。
她站在门前,青衣素钗,身形纤细如旧,眉眼温和,只看着他不语。
他仿佛不能相信自己所见,踉跄走近几步,眼中情绪翻涌,语声颤抖:“惜弱……是妳吗?这是真的吗?妳……妳终于肯见我了?”
她未答,只静静盯著他,眼中却无波无澜。
完颜洪烈像是抓住了流离十六年的梦影,语速也不自觉快了起来:“我一直在找妳,这些年,不管花多少钱,动多少人,我从未放弃过!妳不知这王府里的每一幅,都是我亲手所画,我怕自己忘了妳的样子,我日日临摹,只为有一日妳会回来,亲眼看看我为妳守了这么久。”
她轻声道:“王爷画得很好,连我当年穿什么、坐在哪里,都记得这样清楚。”
他像是得了嘉奖一样眼神发亮,忽地上前半步,语气急切,带着渴望与一丝不安的辩解:“我对妳一片真心,这一点天可证。妳还记得当年那场兵乱吗?我亲自下令,命官兵不得动牛家村一草一木。本来那段天德是要全村屠尽的,我是因为想到妳,才强行拦下,妳若不信,大可问问当年的副将。我保了妳的村子,就是怕妳日后听闻了,要悲伤自毁。”
她垂下眼睑,语气清淡,温柔又散碎的像是一缕幽魂:“但我夫君死了,你还说,说我是王府逃妾……我怎会是你的妾呢?”
他眼底一黯,却很快镇定下来,声音低下来像在安抚:“毕竟你夫君早死,妳一个妇人,守着一具尸体有什么意思?何况妳还怀着身孕,孩子总不能有个通缉犯的父亲……这些年我怕妳被村人唾骂,才会对外说……说妳是府中失踪的内眷,这是我替妳挡下的流言与辱名,妳难道不明白?”
她抬眼看着他,神色如常,声音仍然轻柔,却在平静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悲意:“所以王爷口中的保护,就是让我成为你画里的俘虏,替我编造身世,断我旧缘,把我从此刻在你这四面墙里,再不容我逃出去?”
完颜洪烈面色一变,声音焦急起来:“我不是要困着妳,我是……我是想妳留下。我知道妳怀疑我才逃走……但我虽是金国王爷,却也真是为了妳。十六年了,我没再进过他人身子……妳现在回来,只要妳愿意留下,我什么都给妳,我可以娶你做王妃!妳想要什么,我都给妳……”
她摇摇头,语气仍旧柔和,却透出从未有过的坚决:“王爷,我若是想要这些东西,当年我又何必逃?我从来没想另嫁,只想和他安稳过日子,就像牛家村那些年,日头一出便下田,夜里听他说梦话。你说他死了,可明明是有人故意要他死。”
“我知道段天德是受你之命才来抓他的。这十六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打听著……”
完颜洪烈脸色变得难看,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抓住她的手腕,语气已带一丝破碎的惶急:“惜弱……妳不要再说了,妳不能走,我不许妳走。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妳如今既然来了就要留下,妳若真走了,我这些年算什么?我一生为妳画像、拒婚、空守,你若此刻还要弃我而去,我便——”
她没有躲避,反倒俯身靠近,一手轻轻握住他试图攫取的手腕,声音低到近乎耳语:“王爷既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那放我走算不算成全?”
她的眼神一如十六年前他初醒时所见,那时她刚为他止了血,扶他进屋煎了药,眉眼虽淡,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人误以为是柔情的宁静。如今,那眼神依旧如初,却冷淡的再无半分温情。
“王爷……我真后悔,当年救了你。”
完颜洪烈如遭重击,猛然挣脱她的手,神色崩溃,一把扑上来试图将她牢牢揽住:“不!妳不能这样说!我不许妳走!我不许——”
他话未说完,剑光已至。
那一剑不快,也不重,却直穿心口。他身形一震,缓缓跪倒,目光死死望着她,满是难以置信与心碎之痛。
他喃喃吐出最后一句话,声音微弱如风中烛火:“你竟……我真后悔……让你活着……”
她垂眸看着他,语声极轻:“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