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边关,俪城。
黄沙漫漫,驼铃轻响,一支驼队停驻在巍峨城门下,驼峰之间无不架满箱笼。为首的骆驼伏膝跪地,牵动鼻环所挂的牵绳,牵绳相连的驼队一匹一匹接连跪地。
不等牟迟从骆驼上翻身下地,一道亮黄身影便飞出城门,转眼已至近前。
“牟迟,你们来啦!”乔欢急喘着,目光越过牟迟肩头,踮起脚尖望了又望,舒展的黛眉渐渐蹙起,“我阿兄呢?”
牟迟递上一封信,火漆封口,加盖私印。信中言明,欲令大魏彻底死心,西迟国主已公开宣布公主暴病而死。从此以后,西迟再无公主拓跋欢,如此她便可留在大魏,安心待嫁,与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再无需担忧哪日大魏老皇帝贼心不死打她的主意。然,作为西迟国主与西迟王子,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千里之迢前来送嫁实属不妥,为避免横生枝节,只得令牟迟亲自押送嫁妆,送公主出嫁后,再与宣州暗哨一道,返回西迟。
山水迢迢,戈壁千里。再往后,乔欢便是一人,远在异国他乡。
红漆城门投下的暗影中,陆庸抱臂,曲起的手肘碰了碰秦世卿的垂落的胳膊,“老三啊老三,你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不娶妻则已,一娶就娶回个公主,还是抢了咱们官家的夫人。啧啧。胆子不小嘛。”
“陆将军。”秦世卿神色平淡,眼中春风拂柳般的温柔却掩饰不住他内心的甜蜜,他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说罢,不再管陆庸,他走上前,站到乔欢身侧,轻揽住她的肩头,安慰道:“会有再见的时候。”
牟迟亦不忍看乔欢难过,偏他嘴笨,挖空心思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小姐莫要难过,属下会定期往返送信。待后头局势缓和了,小姐定能再与老爷、少爷团聚,指不定到时候还能再添几位小少爷小小姐呢!”
说到孩子,饶是乔欢心大,也不禁烧红了脸,一头窝进秦世卿的怀抱,再不肯露面。
秦世卿怀抱佳人,满面春风,看得陆庸啧声不停。一想到往后岁月再难相见,牟迟心中难免空落,却不敢忘记正事,当即命人卸下其中一只皮箱,打开,慢慢都是金条。
牟迟道:“铺子田产均在西迟,奴仆器具亦不便带到大魏,故而全部折现,共计黄金九千九百九十九两,请秦家主过目。”
乔欢吓了一跳,抬起头,“怎么这么多?”
牟迟道:“老爷的原话是,如若小姐日后过得不顺心,不必管大魏劳什子的礼数,靠着嫁妆另立府邸也好返回西迟也罢,银钱在手,多少能够代替父兄成为小姐的底气。”
听见此话,脑海中立刻映出父王说这话时严厉却不失慈爱的神情,积蓄已久的泪珠,终于簌簌滚落。秦世卿忙为乔欢擦拭,同时回道:“请牟统领代为传话,有秦某在一日,必不会叫阿欢受一日委屈。若有,不必岳丈与大哥动手,秦某自当恶命缠身,愧悔终身,不得善唔……”
乔欢捂住他的嘴,“呸呸呸!我又没说不信你,立这么毒的誓做什么。”她看向牟迟,“帮我带句话给他们,就说……请他们恕罪,来日若有机会,欢必会与夫君返回西迟,尽孝于膝前。”
一声夫君,撩得秦世卿心神荡漾,脸色与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柔软,看得陆庸低声啧了句,“没出息。”
别过脸去不再看这你侬我侬的肉麻场面,忽见一群人骑马疾驰而来,马蹄飞踏黄沙漫天,马上人虽然身穿布衣头包布巾,但从御马的手法以及整肃不见散乱的队形来看,这支马队,绝不简单。
陆庸瞬间警惕,却听为首那人挥手高喊:“莫惊慌,我等并无恶意!”
马队一行十六人,吭哧吭哧卸下三十二口比牟迟带来稍小些的皮箱。为首的男子右手捂上左肩,朝乔欢躬身行礼。“公主殿下,我等奉国主之命,前来送嫁妆。”
他口中的国主,指的自然是月前登基的南邪新主呼衍邺。
邺十二又来凑什么热闹?
乔欢道:“我与你们国主非亲非故,这些东西你们还是带回去的好,留下我也不会收的。”
为首之人不慌不忙道:“国主说,自幼长大的情谊,他合该以兄长之名为公主添妆。公主若不收,那便是与他划清界限。非亲非故的人,昔日承诺便再做不得数。”
竟拿南邪西迟的两相太平威胁她!乔欢咬牙,正琢磨着如何是好,便听那人继续道:“国主最后还命属下带句话来,说在公主面前,他从来都不是呼衍邺,永远只是跟随身后倾慕敬仰公主殿下的质子邺十二。”
南邪国主,她陌生的很。但邺十二……早已与亲人无异。
陆庸在旁觉出些味来,挑眉睨了眼风轻云淡的秦世卿,轻笑了下,“你个闷葫芦能娶到弟妹,可真是个奇迹。”
邺十二的嫁妆,乔欢只收了一半。秦家放在宣州,也算数一数二的富户,但比起一国国主,那就是小巫见大巫,聘礼妄图在数额上压过嫁妆,那是不可能了。想起先前乔欢所说,西迟并无华灯可看,秦世卿便在聘礼之外另添亲手所制的各式灯盏,令牟迟带回西迟。
*
八月初三,问心医馆正式开张的喜日。
酒香也怕巷子深,郑希祖传医馆所在的犄角旮旯实在太难找,人生地不熟的人若要来,只怕病死半路也未必能找得见。郑希便在乔欢的提议下改换地址,就开在彩衣堂旁边。
“欢娘子,秦家主!”招呼完其他来客,郑希一边擦汗一边笑着问道,“还不知大喜的日子定在了何时?”
秦世卿与乔欢相视一笑,道:“下月初八。”
彩衣堂赵掌柜的尖嗓子从门外传来,“哎呦呦,秦家主,你那喜服咱早就给您做好了,为这,还耽误了人家欢娘子送情郎的绢帕,你这婚期咋定得恁晚?”
秦世卿要大婚的消息虽然早已传遍,但新妇是哪家的小娘子除却几位亲近之人知道外,其他人尚在胡乱猜测中,就连秦远道也拐着弯地问了几次,却被秦世卿一句“不必阿爷操心”堵的气翘了胡须。
赵氏所问并无恶意,秦世卿垂目,柔柔看着乔欢不坠钗环的发顶,“欢娘子金枝玉叶,卿三次求娶,才得她青眼。”
赵氏愣了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哎呀呀,新妇竟是欢娘子……”意识到先前说错了话,她捂住了嘴,抱歉地朝乔欢眨了眨眼。
乔欢忍俊不禁,扒拉着秦世卿的衣袖从中掏出那条彩衣堂所制的长河浮灯绢帕,“赵掌柜不必自责,”她朝着秦世卿努努嘴,“情郎就是他。”
“啊?”赵氏彻底想不明白了,这这这,到底是谁追的谁啊!
趁着秦世卿与有生意往来的友人说话的功夫,乔欢把郑希拉到一旁。瞧她偷偷摸摸的样子,郑希便知道,接下来的话,大概不方便当着秦世卿的面说。
“郑大夫,”确定秦世卿没察觉,乔欢放下帘子,一脸紧张道,“家主他,那个病,嗯,好些了吗?”
隐晦的言语,羞涩的表情,再加上将近的喜事,郑希立马明白过来,“欢娘子,双环毒的遗症哪儿有那么容易解?不过你也不必多思,手抖之症既已痊愈,想来那事,也不过三五载便可康复。”
他想,乔欢与秦世卿尚还年轻,再过三五载孕育子嗣,于乔欢的身子也是有利无害,这不算是个太坏的消息。
却不知,落入乔欢耳中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秦世卿不举,新婚夜,敦伦时,又要如何避免令他愧疚呢?
发愁这件事,就连喜婆悄咪咪塞过来的小册子乔欢都没心思翻。
*
九月初八,秋菊竞放。宣州城内红绸飘飘,长笛锣鼓唢呐琵琶,万人空巷。主街两旁,酒楼窗前,满是前来观礼的百姓。
而在明朝酒楼二层最右大敞的轩窗前,有位公子,深蓝襕袍,头戴斗笠,白纱垂落遮住他的面容。
喜庆的声乐越来越近,不少人开始吵嚷,“快看,喜轿来了!”
“秦家主亲迎哎!这小孤女的命可真好。”
“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没想到娶了个孤女,秦家主是咋想的!”
“……”
单手掀起一侧白纱,迎亲队伍正路过窗前,赤红喜袍衬得秦世卿面如冠玉,陆庸与南宫炽亦御马随其身后,八抬喜轿在中,左右丫鬟各四,队尾是牟迟泠石等“娘家人”一路相送。
他知道,月前乔欢在距秦家两条街的地方买了间宅子,今日便是从那里出嫁。
“二爷。”赖三的声音传来,“老夫人已哄上船,船家催咱们快走呢。”
自尹家村回来,秦老夫人便得了失心疯。连续数月不见好转,就连郑希都束手无策。左右秦远道对她无情,秦世琛也不想留在家中看兄嫂恩爱,便决定带秦老夫人出门转转,看一看这世间的好风景。
恰在这时,风扬起轿帘,新妇端坐于内,虽有喜帕遮面,秦世琛眼前却浮现出一副娇美容颜。
——那是他此生再不敢生出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