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没有任何反应,郑乐熙心往下一沉,抬头望着他的神色,继续道:“我差点给你惹了麻烦,险些……总之,对不起,是我莽撞了,我以后再也不会那般冲动行事。”
给他惹麻烦?呵。
“给我惹什么麻烦?我该谢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最后那奋力一击,长安城恐不知还要折损多少性命,是你拯救了众人,我该谢谢你才对。”裴行俭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语气平缓地说道。然而,他那微微上扬的唇角,与眼中那透着的半数冷意显得格格不入。
崔思弦偷瞄了一眼,心里不由腹诽道:想不到裴大人也有阴阳怪气的时候。阿乐,你可要吃一堑长一智啊!
郑乐熙一时语塞,抬眸怔怔地望着他,难以分辨这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责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裴行俭的确是真心感激她的,感激她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猛一击。他当时处于护住她,递给她一把防身的桃木小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最后关头发挥了那般关键的作用。当时,他脚伤严重,连从地上站起来都费劲儿,若不是她,他根本无法及时阻止女妖的炼化,无法阻拦白骨对游魂怨气的疯狂吸收,是她助他一臂之力,使他得以阻止那场灾祸。
虽然女妖最终还是侥幸逃了,但他们赢了,挽救了无数生灵。
可在府中静养的这些时日,每每回想起当时发生的那一幕,他便心有余悸。他时常陷入胡思乱想,若当时自己晚到一步,未能及时赶到她身旁,未能将她护在怀中,未能及时捏诀设下结界,她恐怕便会香消玉殒。
不,不是也许,而是必然。世间再不会有郑乐熙这个倒霉鬼。
白骨破裂的刹那,不过一瞬间,那些坚固如磐石的房屋便当场碎裂崩塌,她又有何力量阻挡?她差一点便面目全非,被毁成一滩肉泥。
有一阵子,这些画面反反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只要一想到这些险些会发生的场景,裴行俭便夜不能寐。
他真心实意地感激她,可内心却难以平静,与她谈及那夜之事,心里的气性便如野草般疯狂滋长。
若她遭遇不测,他该如何面对自己?他曾承诺,会护她周全,会平平安安送她归家。
可她却在自己眼前奔向致命的危机中,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他便会成为郑家的罪人、崔家的罪人,更是她郑乐熙的罪人。
只有他知道,她安然无恙的活下来,实乃侥幸,是上天对他唯一的怜悯与恩赐。在此之前,他降妖无数,助人无数,却留不住心中所念之人,上天赐予了他一身本领和天赋,却收走了他的家人,爱宠,收走了他柔软的心。
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早就是硬的,却在郑乐熙飞蛾扑火的壮烈中,吓软了。
故而他是生气的,愤怒的。
气她擅作主张、莽撞行事,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怒自己无能,怒自己未能护她周全,让她陷入如此险境。
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日夜碾着他,让他难以释怀,难以痛快呼吸。
“郑乐熙,就算为了你二姑母,你就可以连命都不要了么?倘若你二姑母未能得救,你亦丢了性命,你可曾想过后果?”
郑乐熙缓缓垂下眼帘,她思索过这个问题,也预想过那般结局,可她回答不了。即便再重来一次,她依旧还是会那么做,她很坚信自己还是会冲上前去,可此刻她却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目光。。
“二姑母对我很重要。”
裴行俭目光如炬,语气虽仍显平静,却步步紧逼:“那你祖母呢?阿爹呢?阿姐呢?大姑母小姑母呢?她们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质问出口,语调终究还是添了几分寒意。
他理解她的心境,也知晓她的初衷,本无意苛责,可内心的恼怒却难以抑制。
郑乐熙沉默半晌,再次抬眸,望进那双漩涡般幽深的黑潭中,定定道:“我不知道,可我当时没有办法想那么多,我害怕,我怕失去二姑母。我那时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谁也不能带走我二姑母,谁都不能。裴大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二姑母遇难而袖手旁观,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拼死相救。”
这是深埋在她心中最真切的想法,如今吐出来,郑乐熙的眼眶莫名就红了,崔思弦也为之动容,她又何尝不是呢?若换作自己,也定是如此选择。
她们本就是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一家人。
裴行俭早已洞悉她的决绝,深知这是个难以化解的矛盾。她深爱着她的家人,并且愿意为此赴死,再来一次,她仍旧会如此!
他都知道,却无比挫败。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裴行俭半垂下眼眸,喉头滚动,许久之后,才低声吐出一句:“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对不起,是我食言,未能护你周全。
对不起,是我能力不足,让你遭遇危险。
对不起,我其实并不强大,险些护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