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到亥时,郑乐熙和冬安各自换好了一身轻便暖和的装束,坐在屋中静静等着。
崔思弦拿着一条白色狐绒围领及一双貂皮手罩,仔细替阿乐戴上,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又一次问道:“阿乐,你当真要去?”
郑乐熙闻言,郑重的点了点头:“阿姐,就算为了二姑母,我也得去。”
崔思弦找不到反对的理由,阿乐说的对,为了二姨母,她们必须冒这个险。只是,这个险若是由她这个做阿姐的去承担,崔思弦绝不会如此犹豫。
一想到又要阿乐去面对险境,她便一脸愁容:“你今夜这一走,明日阿娘定会发现,到时祖母再知道了,我怕……”
郑乐熙也知道这并非两全之策,可如今二姑母生命危在旦夕,她们没别的选择:“我知道这并非良策,可阿姐,咱们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了。所以阿姐,你尽量拖延一二,如若大姑母真的发现了,便只能求她一起瞒着祖母。最多两日我就回来了。”
崔思弦掖了掖郑乐熙的衣领,重重叹了口气:“我们阿乐怎么总是在冒险。先是莫名奇妙遭刘寒冰算计,又无辜被女鬼怨恨,再便是孙六儿之事,那布偶非得你去才能找到么?”
郑乐熙调整了心情,笑了笑道:“阿姐,大姑母不是说了么,凡事要往好处想,不管怎么样,我都好好的。今夜,也只是去帮裴大人确认事情而已,并非会危及性命,你不要担心。为了二姑母,我们都得加油!这一次,我主外,你主内,说到底,你才是最关键的那个。”
听到这句话,崔思弦心中更加茫然与无措了:“我宁愿替你出去冒这个险,也不愿明日一早承受阿娘的滔天怒气。”
郑乐熙噗嗤一声笑了,却听这时窗边传来“笃笃笃”的声响,像是冬风摇着枯枝在轻轻撞击门窗,声音很轻,几乎无人在意。
郑乐熙心中了然,这是信号。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果然瞧见院墙上,赫然蹲着一抹黑影。那黑影遮的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但在听到声音之后,立即就转过头朝她悠悠然招手。
“阿姐,我走了,你早些歇息,明日全靠你了。”
崔思弦点了点头,随后咬了咬牙道:“答应我,你必须保护好自己,否则你以后就没有我这个阿姐了。”随后,她亲自帮郑乐熙绑好脸上的厚巾帛,又确认冬安也佩戴完好后,这才满腹心事地送两人出屋。
今冬的第一场雪,入夜后越飘越大,崔思弦站在门边,无声伫立了片刻,直到通体发寒,才满脸忧愁地折回屋中。
冬安背着郑乐熙,跟随着黑影跳上院墙,再跳上屋顶,猫着身子小心翼翼行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跃出了郑宅。
郑乐熙已经不是第一次偷偷夜行,有裴行俭一行人的保护,她早已没有了最初那种入龙潭虎穴的恐惧。
身子刚一落地,郑乐熙就见一辆马车从暗处“哒哒哒”地走了过来。
“阿乐,先上车,我们路上说。”
直到此刻有人出声,郑乐熙才辨认出驱车的人是赵川,方才引她出府的黑影是吴殷。瘟疫横行,每个人脸上都遮着厚厚的布巾,天色又黑,她方才一时难以辨认出谁是谁,眼下倒是知晓了。
青龙寺在郊外山上,出城后道路曲折蜿蜒,马车跑的又快又稳。吴殷和赵川坐在马车外,驱赶车子,出示相关的官府通行谍。她和冬安坐在马车里,反而得了空可以眯着眼小睡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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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郑乐熙冒险来青龙寺,实属下策,可裴行俭别无他法,他实在束手无策。他和周堔带着人几乎将青龙寺各处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她信上所说的那个布偶躲藏的隐秘小角落。
郑乐熙对青龙寺后山的地形并不熟悉,她也只能透过孙六儿模糊的记忆去描述那个位置,其中路径的弯弯绕绕,她无法在信上说清楚,只能尽量去描述那周围的景色。
然而并没有什么帮助,他们始终没能顺利找到那个地方。
如今之计,裴行俭不得不将郑乐熙从郑宅给“偷”出来。
两日前,他给郑乐熙写了一封书信,问她是否愿意来一趟青龙寺。原本他在信里洋洋洒洒写了一长段来青龙寺的风险,毕竟青龙寺瘟疫肆虐,千防万防也未必防得住,就连她二姑母都不幸染了疫,裴行俭想尽可能让她明白到此处的危险。
可信件写到一半,他便泄气般将信纸揉搓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他没必要写这些。
裴行俭极少像此刻这般陷入纠结,他认为,自己越是将所求助之事写得详尽细致,把其中潜藏的风险罗列得越发明明白白,越像是把对危险的考量无情地抛给了她,让她去独自面对、去权衡判断。
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又该如何去承担这份危险?他看似给了她选择,实际上,却又不容她选择。
他明知道,即便只是为了她二姑母,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允,不计代价地奔赴而来。
如此看来,他分明是在欺负人家小姑娘懵懂无知,单纯天真。
这绝非他本意。
局势所迫,他急需她的帮助,他不得不将郑乐熙拉入青龙寺这方不祥之地。正因为如此,他更应替她周全地考虑所有可能面临的危险与风险,而不是让她后果自负。
他需要她,他就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全她,将她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护在身后。
如若做不到,他就不该招惹她,不该害她。
沉吟良久,裴行俭才下定决心,重新提笔:“……裴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郑姑娘是否愿意来一趟青龙寺?青龙寺如今瘟疫横行,风险重重,我知此地于你而言实非安全之所。倘若你应允,我定尽全力护好你,将你之命当做我命,绝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我裴行俭定不违此诺,否则天诛地灭。”
信件传递出去之后,不到两个时辰,郑乐熙便回了信。
不出他所料,她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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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站在院中,望着漫天飞雪,眼底却如夜色般,浓郁到化不开。
奇伯已带着七八个高手在院中等候了一阵,周堔也调遣了一支精锐士兵,悄悄隐匿在四周。箭已在弦上,只等一击即中。
说实话,裴行俭并没有把握今夜会有什么进展,可为了以防万一,他仍做了一番精密的部署与安排,就连玄无与静空都悄悄在来往青龙寺的路上。
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郑乐熙再次来到青龙寺,心境到底发生了变化。在赵川吴殷的带领下,走了挺长一段路才终于拐进一个院子。
院子里灯火通明,不似别处那么安静。郑乐熙一来,院里的人不由瞟向她,然而只一眼,大家又继续忙活手里的事。
郑乐熙默默扫视四周,心跳的有些快,与之前单独见裴行俭不同,没想到这一次竟如此多人在场,若是被大姑父的人发现她在这里,那情况可就不妙了。
“都是我们的人,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你是谁,放心,七哥特意交代过,万不能泄露你的信息,叫我们一定保护好你。无论是生命安全,还是名声。”吴殷心思细腻,走在一旁低声解释道。
郑乐熙愣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随即调转了视线,不再留意那些装扮奇怪的人。罢了,来都来了,就不要胡思乱想,犹犹豫豫。这么想着,她提着裙摆利落地跨过门槛,与吴殷一同进了屋。
裴行俭坐在锦榻上,正和古叔低声聊着事情,甫一听到门口的动静,两人不约而同抬眼看了过来,随后屋中一片寂静。
古叔模糊地咳嗽一声,止了话语,慈眉善目的站起身来。一旁的裴行俭也起身看了过来。
郑乐熙有一阵子没见到裴行俭,这期间又发生了不少事情,当下再见面,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均是说不出的沉重与愁肃,郑乐熙甚至隐隐觉得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裴行俭不像其它人,脸上并没有遮挡,郑乐熙可以清楚地看清他如今的面容与神色。她早就发现,自从河南回来之后,裴行俭身上的气质就变了些许,似乎变得越发沉稳练达,心事也比以往重了不少。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疲倦,郑乐熙隔着距离也可以清清楚楚的察觉出来。
之前她总觉得,有他在,整个世界似乎都会变得格外的安定,故而她时常忘记,裴大人也不过才18左右的年纪,有很多他也望尘莫及的事情,他只是个寻常少年,不是神。
今夜再见,郑乐熙第一次在裴行俭脸上,看到了“难”这个字,心里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心里一定很压抑吧,只是从不宣泄出来。
郑乐熙静静地瞧着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碾过一样,有些木木的站在原地。
见裴行俭已起身朝她走了过来,郑乐熙忙收了恍惚,上前几步,低头屈膝行了礼。
“是阿乐吧?”
古叔一眼就从那双圆乎乎的眼睛里认出了她,郑乐熙晕厥后醒来的那段时间,裴行俭被困在青龙寺走不开,所以都是古叔帮她固魂护阵的。在见到她孤身一人前来时,心里不免有些动容。可一想到如今瘟疫猖獗,死者无数,古叔看向郑乐熙的眼眸更加充满了慈爱与怜惜。他笑叹着和郑乐熙打了招呼,关切地问了几句话,很快便有事离开了。
赵川和吴殷拉着冬安守在外面,屋子里就只剩下裴行俭和郑乐熙。
裴行俭转过身垂眸看向眼前之人,柔声问道:“家中一切近来可好?”
郑乐熙抬起头,原本想笑着违心说一句都挺好,然而视线却在触及那双黝黑且洞察一切的眸子时,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她心中怅然,面上却不动神色。
郑乐熙学着他的模样,故作平静缓缓道:“瘟疫起来的时候,大姑父也被派到了青龙寺,后来知道二姑母被带走后,祖母便病倒了,大姑母不放心,就带着阿姐住到了府里,一并照顾我和祖母。原本一切都还挺好的,可……祖母如今还不知道二姑母的状况,大姑母不让我们告诉她,我们也不敢真的说给祖母听,怕她知道后承受不住,但大概是母女连心吧,祖母近来噩梦连连,总爱胡思乱想。”
裴行俭低低应了一声,凝视着她的杏眸,视线又转向院外,目光悠远,低吟怅惘道:“会过去的。”
他知道任何安慰人的言语实则都苍白无力。他身在青龙寺前线,每天装满死人躯体的车辆一车车从他眼前运过,随后在他面前集体火葬,一把大火了解一生,转眼化成一捧白灰,这股伤痛与生离死别,是任何言语都慰藉不了的。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语言是最微不足道的。
这些时日,于晏白的焦头烂额与沉默悲痛,他都看在眼里。所有人都在拼,所有人也都在强撑着。
一想到这些,裴行俭半垂着眸,神色复杂地又看向眼前身形单薄的姑娘,她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瘦了一些:“你大姑母是对的,事情既已发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忧虑,能瞒则瞒,不到万不得已……”
裴行俭顿了一下,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沉甸甸地凝视着她。郑乐熙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倏忽揪紧,仿佛有千军万马踏过一样疼。
“不会的。我二姑母会没事的,对么?”
裴行俭没有立即回答她,这个答案他也不清楚。他离她很近,郑乐熙眸中涌动的不安与恐惧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很漂亮,很生动,哪怕不说话,他也总能从中瞧出些许隐晦的波澜。他默不作声的望着她,似乎能在她无比脆弱又极其固执的神色里,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身影。
他想起儿时养的那只浑身金黄翠绿的鹦鹉,那小家伙特别机灵可爱,叫声清脆,不仅会歪着脑袋听他讲话,还会学着他说话,他唤它“金鹉”。
金鹉陪了他三年,是他孩童时光最重要的伙伴,他视它为亲人,为好友,那些无法道与人知的心事与秘密,他都会说给它听。金鹉不会回应他,只会断断续续的叫着,可他却莫名得到了安慰,找到了释放情绪的出口。
可惜在一个盛夏午后,金鹉被一条攀上树干钻进鸟笼的黑蛇给咬死了。
裴行俭没有因此嚎啕大哭,而是在发现这一切时,闷不做声地将金鹉埋了,赵川和吴殷那时年纪小,没能看出他的情绪,也看不懂他有多难过,但叔父瞧出来了。
叔父自小修道,从不善言辞,只是走到他身边,温和出声道:“金鹉会以别的方式回到你身边,总有一天,它会从天上再回来的,我们小阿俭不伤心了。”
裴行俭仍旧难过至极,那时的他不明白,为何他想留住的、想珍视的东西从来都留不住。为什么这些不好的事情总是会落在自己的身上,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