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夫妻俩提着灯笼,抬着之前摆摊卖餐食的大锅,便摸黑朝玉溪镇赶去。
河边的零散的芦苇早已赛过人高,被裹挟着湿气的晨风一吹,顶上白花花的芦絮霎时四处飘零,连带着刮散河面缭绕升腾的水雾。
一到档口,两人便按之前所商兵分两路,平安驻守档口卖鱼,而木头则推着木板车在四周叫卖吆喝。
这是平安改良后的卤水初次在镇上露面,锅盖乍一掀开,那股浓烈的卤香便霸道地弥漫在狭窄的巷尾,直将周匝的未用早食的行人勾得连连耸鼻。
“这是在卖什么?”有人不禁弯腰靠近。
木头粲然笑道:“卤串,这锅里的都是一文一串。”
那人砸吧着嘴,围着锅子转了半圈,犹疑地道了句:“那你给我来三串好吃些的。”
木头给他挑了豆腐、魔芋和豆肠,随即又动作麻利地用荷叶将这三串卤味装好。
在村里干了数月重活,他如今认真做起事来,着实是有模有样,半点看不出之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影子。
那人递过铜板,又问:“以前没见过你,外地来的?”
木头指了指远处自家档口,报上名头,顺带宣传一番:“是新开的,我就这几日在外边卖卖,等知晓的人多些了,我便在鱼铺那边卖,到时候被热油炸得表皮酥酥的鱼丸虾丸,还有香喷喷的炸串都可以卤进来。那才叫外酥里嫩,齿颊留香呢!”
这时那客人已然将豆肠入了口,正待回话,口中却被激荡滚烫的汁水给烫了个猝不及防。
偏偏这汤汁还有些辣味,他被灼得连连张口哈气,眼神亦随之冷了下来。这店家,竟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可等口中温度降下,他眸中的冷意瞬间化为惊艳,这豆肠,看着普普通通,可吃起来,热、辣、鲜、香,竟味味俱全。他回味着口中那奇特馥郁的香味,除了卤香外,竟还有股馥郁的荤香在唇齿间缠绕,让他一时捉摸不透这汤底。指责的话在舌尖一转,变成了软软一句:“你这郎君,烫口要早些告诉我才是。”
末了,他清了清嗓,指着锅中的豆肠道:“再给我来三根。”
这香气引来的馋嘴饕餮,自然不止他一人,这镇上多得是有铺面与营生的人,平日里手中也颇有余钱,这几文钱对于他们来说,自然算不得伤筋动骨。
见他脸色由黑转红,围观之人自然也明白这滋味定然对得起这香味。
一时间,木头身边人潮涌动,铜钱哗啦作响。
这一锅卤味,最受欢迎的,当属豆肠与魔芋了。
前者结构类似藕杆中空外直,组织疏松多孔,却是极好的吸汤食材,在卤水中卤制一个时辰,整个豆肠鼓鼓囊囊,吸满醇香的汤汁。一口下去,淡淡的豆香与浓郁的卤香在唇齿间缠绕,热辣滚烫的汤汁与光滑细腻的豆皮在这一锅卤水中得到了完美的碰撞融合;
后者则截然不同,难以入味。魔芋的口感更为弹嫩,虽说鲜美爽口,但也因其组织过于紧实细密,需得久煮才可入味,做起来比别的素菜要麻烦费时。
要木头来说,那豆腐也是他心中至爱,白花花的豆腐又软又嫩,在卤水中浸润多时,香喷喷的卤汁早就见缝插针,润物细无声地填满每一处缝隙。将那嫩豆腐戳开,撒上些葱花,淋上些许滚烫的卤水,那滋味,真是神仙豆腐也不过如此。
平安这边正切着她的脆肉鲩,就见木头推着木车往档口来。
察觉她的视线,他朝她挑眉抛了个媚眼,随即喜笑颜开地往别处吆喝。
如今镇上她这生意算是头一份,看这势头,势必要惹了一些人眼红,她昨晚嘱咐他要尽量避开那些卖吃食的档口,也不知他是否会放在心上。
再低头,平安看着手头的这脆肉鲩,心中也不由思索这脆肉鲩的事情起来。
它们的喂养主要靠蚕豆,若不是农家蚕豆便宜,她这门生意怕是要折本,喂养之事也多是麻烦爷爷。他年纪大了,手里的农活也多,她不想让他再这样劳累下去。
如今镇上卖鱼档口越来越多,她这脆肉鲩的生意也大不如前。
等别的营生稳当下来,她不打算再养这东西,价格虽贵,那也要卖得出去才是。
“胡娘子,来条鲫鱼。”熟客王婶的声音打断平安的沉思。
“好嘞!”平安笑意盈盈地转身捞鱼,“这条可行?”
王婶睨了一眼,随即不经意问起:“胡娘子成婚也有几个月了吧?”
看她这八卦模样,平安如何还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当即也只是装傻充楞:“嗯,一斤三两,盛惠十文。”
“你们模样俊俏,生出来的娃子不知道得多好看。”王婶似是没察觉平安语中的敷衍,笑着靠近,“前段时间来档口来得少,可是有好消息了?”
平安低头敲鱼,掩饰心中的尬意:“没呢,这事情得看缘分。”
看她动作依旧虎虎生风,王婶也就歇了继续打探的心思,笑着岔开话题。
不过这事倒是给了平安提醒,她收留木头是为了什么,成亲招婿是为什么?还不就是想生个娃,按理说,两人年纪轻轻,这么久都没有好信,确实有些不应该。
等到了晚间,木头正兴致勃勃数着今日所赚铜板,却被自家娘子灼热的视线盯得后脖汗毛直立。
“怎了,娘子?”
平安默默地将他从头打量到尾,莫不是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还是说他以前太过风流伤了身子?
不成,平安摇了摇脑袋,说不定她也有问题,得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大夫才好。
看着自家娘子目中明晃晃的质疑,饶是脾气再好的郎君也经不得这样一激。木头心中更是憋着一股气,将铜钱往桌上一放,转身就便将平安提抱起身。
“娘子。”他声音低哑,语调却莫名上扬,在这寂静的夜晚,连墙角的蜘蛛都能察觉他语中的丝丝勾人意味。
“今日......”
昏暗的床帏内,交叠的身影影影绰绰,借着床帐外透过来的微弱光芒,平安伸手点住他的唇。
他模样精致,唇峰亦线条流畅深邃,抚指间,指腹依稀可触得起伏的错落之感。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然没有好消息,那她也只得费些时间多来几回。之前她总觉得这事没甚滋味,可慢慢的也能品出几分味道来。
饮食男女,正经夫妻,她怎么也不算亏。
木头更是上杆爬的好手,得了娘子松口,往后数日皆格外殷勤。
平安有时觉得,他做起事来没甚力气,是不是把劲都攒到这些破事上来了。
只可惜平安去看医的愿望落了空。
得益于开张开了个好头,今日她家卤水串串无需吆喝,便围满了人,一开门夫妻俩便忙得脚不沾地。
平安放目细瞧,里边还有不少是端午时节照顾过她生意的常客。
“这锅子如此美味,胡娘子,可否多给我些卤汤?”
“这汤可着实鲜美,就是辣了些。”
“的确不错。”老熟人郭叔也端着深碗过来。
平安笑着一一道谢,这才解释:“这汤底确实是骨汤熬制,所以吃着才有股鲜味。”
“既如此,那咱也不算买贵。”
原本木头还打算今日多跑两条街,可在市集里便将今日所备食材卖了大半,饶是两人后来添了些食材继续熬煮,也只将将将计划的范围跑完一半。
自从做了这卤水串串,连带着鱼铺的生意都好了不少。看着钱匣里日渐丰厚的积蓄,平安的心也逐渐安稳。
如木头所吹嘘,鱼丸在卤水锅中果真很受欢迎,这串串里本就素多荤少,更何况鱼丸炸得表皮金黄,油水充沛,微焦的表皮吸上汁水,一口下去,其中鲜美可想而知。
期间也不乏有人向她求购卤水,还道买些鱼丸回去就做个锅子。
这事平安不是没考虑过,可这卤水串串的活计看着简单,但道道工序却精细磨人,卤汤的熬制,配菜的准备,样样皆费时费力。若是只卖卤水,那她的素菜销量势必受到影响,若是搭着卖,这数额、定价如何权衡,还得细细想。
再则,如今生意不稳,贸然扩张风险实在有些大,还是循序渐进,走一步看三步才好。
天气越冷,他们这锅子的生意就越好。
没多久,镇上便出现好几家模仿的。他们弄来几味香料,也照着她的做个卤汤,扔些素菜下去卤制。
这些人模仿便罢了,还个个打起招牌,宣称自个是第一家,做出来的味道也不尽人意。
可偏偏镇上也谣言四起,只道这锅子味道寡淡无味,言过其实。若不是四周多是回头客给平安宣传解释,她这的生意都受不少影响。
思及此,平安便打算给自家串串做了个招牌,夫妻俩思来想去,争论半晌,最终取了个鱼铺串串的土鳖名字。
虽然土,但人家一听名,就能想到与她家有关。
对于那些厚颜宣称自个是第一家的舆论攻势,平安自然也不遗余力开始了回击。
等到深秋时节,平安吃着手中黄灿灿的蜜桔,想着家中的肥蟹,便打算赶着秋天的尾巴,跟风吃上一顿蟹酿橙。
做这道蟹酿橙,平安一开始只知是橙皮为皿,蟹肉为菜。等她一时兴起想要尝试做这道菜时,却犯了难。
不说市面上纷繁复杂的橙子种类,光是本地鹅黄金灿的各色柑橘,便有六七种,选择何种橙子来做菜,着实是个难题。
找不到人请教,也寻不到食谱,平安只得自己逐一尝试,不拘是受欢迎的川地柑橘还是粤府香甜橙,她都曾一一试验。
橙子虽甜,蟹肉虽鲜,可两者混在一起,却并无传闻中的美味,反倒泛起奇怪的苦涩之味。
可这道菜既然能美名远扬,那定有它过人之处,她不大信吃过的人都是睁眼说瞎。
后来,她又尝试了本地的多种柑橘、味道皆不尽人意。她本想着这道菜以蟹肉鲜甜出名,便从甜橙起试,谁知越是甜,做出来的味道,苦涩,腥膻,怪味不一而足。
直到,她遇到与臭柑模样相似的淡黄色香橙,平安始知,这道菜名不虚传。
说做便做,平安摘了一篮子拳头大的香橙回家,这东西摘下来后也好保存,放阴凉的仓里藏个冬,是没甚大问题。
回到灶间掀开笼盖一瞧,木头已然将螃蟹上锅蒸制。
两个灶锅,一边是咕噜冒泡的骨头汤,一边是散发腾腾雾气的蒸笼。
柴火这会倒是烧得噼里作响,不知道人去了哪儿?
“爷爷。”平安走到堂屋唤道。
爷爷这会正弯腰捡拾摘下的毛豆,听到她说话,胡水生头也未抬,只嗯了声,接道,“榆明刚刚有事出去了,只叫我帮他看火,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平安拿起一边的菜篮,也蹲身开始剥起毛豆来,这东西外皮刺多,壳又有些硬度,要想吃上一顿,着实有些麻烦。
爷孙俩一起将毛豆剥完,平安便回到灶房将橙子清洗。
香橙口感偏酸,表皮色泽鹅黄,橙皮抛软,轻轻一捏,一股如烟的水雾伴随着清冽的酸橙芬芳霎时闯入观感。
用尖锐剔刀将橙皮盖作锯齿状完整剔出,剜出橙肉锤汁,留橙皮作瓮备用。
另备好姜末,醋,待螃蟹不再烫手,平安便开始拆蟹肉,蟹黄。
也有人做这蟹酿橙,先将蟹肉剔出,砂锅中下入香油与各色调料,入蟹肉蟹黄煸香,直至炒制成细腻香浓的蟹膏,再入瓮蒸制。
可这道菜,神奇之处便在于香橙的独特清香。
平安更喜简易做法,无需复杂的调料做佐,只需将拆好的蟹肉蟹黄放入橙瓮之中,再加入一勺米白色的橙汁,便可盖上橙皮,上锅蒸制,蒸锅水中再入酒、醋、便可盖盖入味,等待热气将香味烹入蟹肉之中。
另取醋、入盐与上锅煮至盐粒融化。
如此,这蘸料也已备好。
既有美蟹,亦应有美酒作伴。
香橙螃蟹月,新酒菊花天。平安早前给爷爷打来几斤新酒,今日正好取出三竹斗,用新采的小白菊洗净入酒加热。
这样一来,新酒自带淡雅菊香,热酒即可中和螃蟹的寒凉,又可应一应诗词美景。
等平安忙完晚膳,木头依旧迟迟不见人影,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爷爷,您先歇着。”收回朝外望的视线,转头看爷爷还在忙活,平安忙接过他手中活计劝阻。
爷孙俩正聊着,屋外便传来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