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是在车子驶入山区后不攻自破的。
随着夜幕降临,纷纷扬扬的冰晶打在车窗上,令两边高耸的山壁黑影显得更加诡谲不明。
去的道路还算畅通,但也开不了太快——由于走得匆忙,方哲明并未来得及给租来的车安装防滑链。
时不时有人敲他车门试图遣返,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期间应寄来电话,告诉他民警核对了几辆滞留大巴车的乘客名单,发现姚曳的名字并不在名单之列。
结合酒店方也没有姚曳入住的登记信息,民警猜测姚曳很可能拼了辆私家车回程,正堵在某段路上。
听完分析,方哲明一个不留神,车子打滑歪到路边,幸亏他处理得当,才没撞到山崖。
他把车停好,惊魂未定地下了车,然后就着身后不断射来的照明安装轮胎防滑链。
有个面包车打双闪慢悠悠地靠过来,司机颇为好心地下车帮他一起装。
“这鬼天气你一个人上来做啥吗?赶紧掉头回去吧!”司机苦口婆心地劝他。
“我找人……”他僵着脸回,“找不到我不能回去……”
“哦,是不是前面的事故啊?我看新闻了,说有旅客滞留。”司机又问,装好防滑链后径自去车里取了湿毛巾递给他擦手。
正说着话,忽听前方传来尖锐的刹车尖啸,紧接着是“嘭”的巨大碰撞声。
“哎哟!这是哪儿又撞起来了!”司机边说边往面包车上走,看样子是要开过去看看,“你尽量开慢点,我看后面雪不会停。”
人很难在这样的环境里保持冷静。
上车后,方哲明掏出手机又给姚曳拨电话,拨了三四通,除了“嘟嘟……”的忙音,没有任何回应。
按理说,倘若人安全,不该没有丝毫消息传出来。
除非……
方哲明感觉心脏被人猛地揪紧,顿时痛得他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呼吸。
他把自己压抑得太狠,一直逼迫自己不要往坏的方向上想。
万一姚曳真的出事,他所有活下去的动力也会付之一炬。
——也许姚曳不知道,他早把姚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以后再不会变。
平复心情,方哲明拍了拍被冻至通红的脸颊,他不该倒下去,还不是时候,姚曳正等着他过去接。
车子再度发动,开得比之前又快了些。
越往深山里走,雪积得越厚,虽然山路很少设置路灯,但来往车灯打在雪上,倒是把路反射得亮亮堂堂。
到了这里信号开始一会有一会断,方哲明缩看地图,似乎已经开了近半程。
反方向开始有零星的车慢腾腾地驶,应该是接受疏导后解除滞留的游客。
不好一辆辆筛选,方哲明只能把车速减慢,然后给姚发留言。
我的海豚:小宝我来了,你注意看对面,要是看见黑色吉普,车牌XXXXXXX的车,给我打电话或者开窗户招手,我能看见。
又觉得不够,索性把双闪打开。
我的海豚:我把双闪打开了。
我的海豚:一定注意看!
已经是第二晚没睡,然而方哲明这会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珠子恨不能跳进对面车窗里一个个仔细盘查。
盯到最后,他浑身冰冷,恍恍惚惚地好像身在梦中。
然而总有股强烈的信念,驱使他不能停。
他不能停……
天大亮的时候,车子已经驶到了九寨沟某酒店门前。
应寄来电说滞留的乘客基本已经联系到各自家属,然而仍然没有姚曳的消息。
方哲明不死心地冲进酒店询问。
前台记得姚曳,说他前天夜里回来取过丢失的行李,然后就离开了。
“能不能让我看下监控,或者酒店外有监控吗?我想看一眼。”方哲明着急道。
“不好意思,酒店有规定,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监控。”
距离酒店不远,便是县警察局。
这个时候,民警基本出去协调交通了,留下来的手头也都各自有事。
方哲明问了好几遍,才有人搭腔。
“按照你的描述,我们不排除他有可能是从其他线路离开了,”民警的目光没能从电脑屏幕移开,他边打字边认真回,“东线、北线也有可能,请稍等,我这边处理好就和你去酒店查监控。”
离开酒店的时候,方哲明特地留意过,几条大路路口都有监控,就算酒店没拍到姚曳是如何离开的,路口的监控也能查到。
总算是有了点线索。
然而不久后,他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民警忽然叫住他:“哎,东线、北线都有交通事故,你确定你朋友是搭顺风车离开的吗?”
东线和北线的事故比较严重,其中尤以北线最为惨烈。
——有辆面包车不慎坠入山崖,车子起火烧得只剩车架,自然车上的乘客也没能跑掉,一同遭了灾,据说有5人之多。
方哲明捏紧拳头,半晌哑着嗓子回:“我不确定,我联系不到他……”
见状,民警领着他出门:“嗯,我先带你看监控,一会再说。”
按照酒店前台的回忆,他们顺利在前晚的监控里发现了姚曳的身影,监控画面很模糊,然而方哲明一眼便认出了姚。
姚曳穿了平常穿的黑色羽绒服,罩着帽子,拎着应妈妈遗落的小包走出酒店,一路走一路摆弄手机。
或许是在查离开此地的途径。
他走得慢,最后消失在监控盲区,后面再也没出现过。
确定之后,民警带着方哲明马不停蹄地返回警局,调取道路监控是需要向上级打申请的,一般十个工作日内能有结果。
方哲明等不了这么久。
民警想了想,又领着他出来,往边边街方向走。
最后终于在一家烤鱼店门口,找到一台面向大路方向的监控设备。
“小方,你看这个人是你朋友吗?”
没人回答,因为方哲明已经先一步确认了,他眼见姚曳拎着包,跨进一扇拉开的车门。
是辆面包车!
同样很模糊,但能确定是辆面包车!
那一瞬间,方哲明的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
他冷得直打哆嗦,同时后背的汗涔涔地往外冒,浸透衣裳,浸透他的眼、耳、口、鼻,使他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变化。
民警见他脸色煞白,于是问老板要了杯热水端到他手里:“别着急,不一定就是你朋友的车,监控我们在调了,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他听不到,巨大的悲恸迫使他的鼻子流下两行热乎乎的东西。
起初他以为是鼻涕,因此不断用手背去擦。
直到民警强行按住他的手,他才发现眼前都是红彤彤的血,糊得满手都是。
没来由生出一股心思,希望这血就这样淌下去,淌到他缓慢死去为止……
他不能像此刻这般,希望完全被抽走,剩下是怎么也填不满的空洞的无望……
然而偏巧血止得也快,好像就是要提醒他回到现实,回到令他痛彻心扉的现实。
回到他无法接受的现实……
片刻后,他扶着民警的手臂站起来,然后无力地摆了摆手走出去。
他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车上的。
也许此刻他是狼狈且奇怪的,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看他,看他充血的眼睛与一身的血迹,但他此番顾不得许多。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舔舐自己绝望的伤口。
鞋底踩在雪堆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没那么脆,干脆里带点棉,但他希望能多听些这样的声音,于是居然冲进雪堆里肆意奔跑起来。
那些雪是脏的,被边边街的商家扫作一堆,堆在道路两边。
他跑得过于急,有时小腿刚陷入一堆里,带起来的同时,又被周围的雪堆所绊倒。
记不清在地上滚了几轮,反正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索性还能回到车边,然而拉车门的时候,脚上的一只鞋已经不知所踪。
他跌进座椅里,像是个喝醉酒的醉汉。
脸上又出现热乎乎的液体,方哲明不想管,但他发觉自己的视线逐渐被涌出来的水雾所阻挡,只好抬手擦拭,原来不知不觉竟是哭了。
眼泪是一种示弱的表现,所以很早以前周静打他的时候他就不哭。
宁可咬紧牙关硬扛下去。
周静死的时候他也没哭,在那个闹哄哄的政府大楼里,姚曳扑到他怀里哭得死去活来,他当时只觉得眼底干涸得可怕。
像是干涸的枯井,怎么挖都挖不出任何反应。
然而此时此刻,有什么力量将他瞬间钻透,水涌出来,甚至钻透了情绪的闸口。
在意识到哭的同时,竟连呼吸都开始停顿。
再没办法做到冷静,他头一次屈服于“崩溃”这两个字眼,继而顺从地拉上车门,然后摔打方向盘逼迫自己发泄得更狠。
“回来……你回来……”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自己反复说反复说……
紧接着,滔滔不绝的悔恨也从闸口里崩泄出来。
他本该醒悟得早一些,他本该把事情处理得好一些,他本该……
直哭得晕过去,也许是累得睡过去。
再睁眼已是黑夜。
血液仿佛不再流动,手脚关节沉重得要死,同时寒冷带来锥心的刺痛,好像有人拿着针,朝他暴露在外的指节上扎。
蓦地,手机猝不及防地发出声响。
他睁开糊成一团的眼缝艰难地瞥过去……
是应寄的电话。
他没办法接,接起来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不能说,也不敢说……
只是想一想就叫他肝胆欲裂,心痛如绞。
无视了两轮,应寄便再没打过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又要睡过去的时候,电话再度响起……
一时间,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然而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在喊他,是姚曳的声音:“方哥?”
信号不太好,但那声音宛如一束金光刺破晨昏前的雾霭,使他瞬间睁大了眼睛。
又一声:“方哥,你在吗?”
原来,手机不知何时被他接起来拾到耳边。
“我在……做梦吗?”方哲明木讷地抛出一句。
“什么?”姚曳的声音又问,这次更清楚了一点,“方哥,我看见你给我发的消息了,你在哪里?”
方哲明的心脏恢复活络,身体跟着暖起来:“我在……”他立刻昂起头四处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酒店停车场里,“我在景区外,你在哪儿?为什么一直联系不到你?”
“遇到点小事故,手机摔坏了,我们现在在茂县,你来找我吗?”姚曳问。
“我来!”方哲明忙不迭回,“你待着,哪里也不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