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家世世代代都是神的子民。
——曾经。
如今,原本虔诚的谷川夫妇死在了凛冬的黑夜里,而他们唯一残留的血脉很可惜……并不信仰神明。
「真让人伤心。」祂叹息着,「但凡你对我的信仰之心有那么几分真实,也不至于需要放干血液才能压住它。」
谷川春见没说话。在这片废墟之下,在干枯的泉水之中,如同朱砂般的鲜血不断地从伤口中溢出,那些红色的水滴随着风一滴滴落在滚烫的石头之上,发出“滋啦”的细小声响。
神明真心实意地担忧着:「虽然谷川家的血脉里的的确确拥有神的力量,但这么多代稀释下来,只靠血缘的力量已经不太够了吧?你有想好要怎么办吗?」
「我不介意帮你再次镇压住■■■的入口。」祂友好地说道,「以及,上次我帮忙之后你还没有感谢我,不要当没礼貌的孩子哦?」
「感谢您,神明。」放着血的人类冷笑着道谢,「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如果您能闭嘴那就更好了。」
他回头低头看着废墟深处的裂缝。那是无数道细碎的裂痕聚集在一起的中心,有些缝隙上的碎石破裂开来,露出了里面如油漆般粘稠的黄褐色胶质物体,它们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火焰炙烤着一般,如岩浆般翻腾着,像是随时就要喷发。
在裂缝最大的位置之上,有一个漆黑的刻纹。
这个烙印曾经将所有一切都封印在白山的土地之下,但是现在,即使在祂漫不经心的帮助之下,也只是单纯地阻止了裂痕的延伸而已。它的火焰太过于微小,就算想要帮忙,也无法再烧干净所有溢出的污染。
……麻烦了。
最后一滴血液流尽,死去的人类在几秒之后原地刷新。男人看着虽然已经被重新镇压但依旧蠢蠢欲动的裂缝,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千只夏恩在尖叫。
「结束了?」祂问。
「结束了。」他说。
神明眨了眨他蓝色的眼睛,这次祂是真的有些好奇了:「不做些什么吗?即使是血祭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你知道它已经无法被『谷川』所压制了吧?」
「我知道。」
谷川春见看向他的神明。
封印已经失效了。镇压已经无法控制它的的扩散,那些沸腾的黄褐色胶质物是■■■之火异变而成的燃烧液态,在溢出后已经开始污染周围的土地,甚至在慢慢渗透白山。
过去的谷川家世世代代以信仰之力镇压■■■,在当代的谷川家主离世之后,谷川家唯一的血脉便只剩下了谷川春见。
但他并不信仰神明。
他看着他的神明,心想,他永远不会信仰祂。
神明的眷属并不信仰神明,这可能是现代社会的某种地狱笑话。但事实就是因为信仰的断裂使得他现在不得不用血祭的方式来拖延时间,赞美祂的恩赐——不死的力量让谷川春见可以一次次死去,然后复活,再继续以血祭的方式进行镇压……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方式。
祂忧愁地看着人类,像是父亲看着一个叛逆又别扭的孩子:「为什么要抗拒我呢?你明明是属于我的眷属。」
祂的声音像是从丛林深处传来的回音,有细小的风变成人类无法理解的线条,无数杂乱的色块像是从破烂的布娃娃里抽出的棉絮,它们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团密密麻麻的虫子。
它们呼啸着钻进人类的耳洞:「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庇佑?」
「为什么不肯放弃人类的身份?」
「为什么不肯成为真正的神之子?」
才刚刚原地仰卧起坐的人类哪儿受得了这种精神冲击?谷川春见瞬间脸都白了,他闷哼了一声,额头溢出了细细的汗珠,人类倒吸着冷气差点被气笑了,天旋地转的昏眩让他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声,挣扎着从阴影中脱身。
「哈……你、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是吗?」
他讽刺道:「你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从所谓的“愿望”开始,你就期待着我成为你的一部分。你问我为什么不肯接受你的庇佑?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我』,对吗?」
「但我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没有直接夺取我的灵魂。」他死死地看着祂,「你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明可以直接掠夺,那个时候的我年纪小,又处于濒死状态,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轻易要我的命。」
「但你没有。相反,你选择『赐予』我不死的力量。」
人类感谢道:「赞美您的恩赐。」
「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以救世主的模样降临,你知道我一定会答应——没错,我的确会。那个时候无论在我面前的是天使还是恶魔我都会答应,我别无选择。」
「你和我签订契约,干扰我的思维让我选择一条绝对无法走下去的路。」他笑着,「但你算错了一点,我那时是真的想要选择这条路的,所以你的干扰变成了一道不和谐的杂音,它无视不刻不在提醒着我……你意有所图。」
神明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他说:「你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直接掠夺我的灵魂,你需要我心甘情愿地奉上它。」
他说:「死心吧,■■,我永远、永远不会信仰你。」
神明淡淡地笑了。有扭曲的阴影蔓延在地上,它们温柔地卷起还处于虚弱期的人类,像是捧着一只小鸟一般握在手心里。
「天真。你真可爱,有时候我会想打开你的小脑袋,好让我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着什么。」祂怜爱地看着他,「你说对了,你也说错了。但我不打算现在就揭开谜底,赌/博就是要博弈才会显得精彩,不是吗?」
「我知道你和我的园丁小姐都在计划着什么。」
「但我很高兴,你们终于开始变得亲密起来了,」祂轻轻抚摸着手心里的小鸟,温柔地像是在抚摸一朵新生的花,「无论赌注的最终结果是我赢还是你赢,亦或者是我的魔女终于学会如何去爱,我都不会感到遗憾。」
「命运是一座没有回声的山谷,谷川春见。」
祂祝福道。
「在你许下愿望的那一刻,你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
——如何让一座没有回应的山谷发出声音?
——跳下去。
*
“嘎吱——”
“……”
“……”
“……这不能怪我。”松田阵平脸色铁青,“这旅馆太旧了!”
萩原研二眨了眨眼睛,双手捂嘴,用行动表示了他「什么都没说」。
松田阵平脑门上崩出一个青筋:“你的表情已经说出来了,Hagi!”
“唔……”半长发的男人移开目光,“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小阵平你是不是该控制一下你的体重了?榻榻米感觉好辛苦……”
松田阵平现在看起来像是要杀人了。
“咳——”萩原研二扭头开始收拾东西,假装没看到对方脚下那块被踩瘪了一块的榻榻米,“哎呀,终于能放松一下了,这一天可真够累的。”
卷发男人翻了个白眼,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脚……的确不是他的问题,这部分的榻榻米因为老化原因本就开始出现凹陷了,他这一脚只是让它提前瘪下去而已。
松田阵平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把外套甩到幼驯染的脸上,然后随手扯了旁边的木椅坐下。
“咔——”
椅子腿发出了不详的悲鸣。
“咔嚓!”
椅子腿当场折断!破裂的椅子腿在瞬秒间连带着整张椅子轰然倒塌,刚坐下的卷发男人毫无防备地往后一倒,一屁股摔在地上,连带着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一下。
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
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对不起,我可以笑吗?”
忍了半秒的萩原研二忍不住了,没良心的男人丝毫没有担心幼驯染的意思,直接笑趴在榻榻米上,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对不起,但是小阵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松田阵平一脚踹了过去:“你闭嘴!!”
“不、不是,”被踹了一脚的萩原研二依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椅子到底有多脆弱啊?是不是小阵平你最近吃太多了?”
松田·吃太多·阵平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另一张完好无损的椅子,眼神危险:“……我不知道啊,不如Hagi你坐过来试试?”
“哈哈哈——?”萩原研二的笑声瞬间戛然而止,“咳,嗯,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小阵平,但我觉得榻榻米挺舒服的,还是坐地上比较安全。”
松田阵平:“呵呵。”
松田阵平冷漠地把椅子检查了一遍,看看底下是不是有螺丝松了之类的东西,然后无奈地发现就是老化——像是常年待在高温环境里一般,内里的物质都快变成粉末了,只剩一个木头框架的椅子变得格外脆弱,承受不住任何重量。
“……应该不用我们赔钱吧。”卷发男人思索道。
“不用吧,这么老的家具,客人没投诉都算好了。”萩原研二摸了摸下巴,“不过……果然很奇怪吧?旅馆里弥漫的焦味和那个‘噼啪’声,老板奇奇怪怪的说法,怪异的温度……”
松田阵平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赞同。
萩原研二侧过头看向松田阵平,卷发的幼驯染已经放下了那个没救了的椅子,他原地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叼着根没点燃的烟。
男人的手指在唇边摩挲了一下:“老板的袖口下有烧伤痕迹,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意外。护身符的御朱印和糖果店里的一模一样,这说明祀影神社的影响范围不仅限于神社本身,还渗透到了周围的商铺,甚至可能涉及整个白山……而且他提到的‘白山的神’,也让我很在意。”
但萩原研二只是撑着脸:“……小阵平。”
“嗯?”
“要火吗?”
“……不了。”松田阵平顿了顿,他含着烟模糊不清地说,“我打算戒烟了。”
“是因为有个家伙不喜欢烟味吗?”半长发的男人眉眼弯弯,语气就像是在闲聊般轻松,“哎~但是受不了烟味的明明是降谷吧?我记得另一个家伙只是懒得抽。”
“……”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你记起了多少?”松田阵平这会是真的想抽烟了。
“没多少。”他半长发的幼驯染狡黠地朝他Wink了一下,“只是记起来Hagi酱英勇牺牲的姿态——就像小阵平做的梦一样。”
“以及……只有一个模糊概念的名字。”萩原研二顿了顿,“谷川春见。所有都是从听见「谷川春见」这个名字开始的。”
松田阵平没有说话,他只是拿出打火机点亮,吸了一口烟,过肺,再吐出来。
“小阵平想起来了多少?”
萩原研二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这件事过于明显,松田阵平平日里的晃神,偶尔看着他的眼神,夜晚无尽的噩梦,都在宣告着他身上的异样。
“……嗯?我吗,没有多少。”
“哎——”
“没骗你。”
松田阵平抬眼看他:“我的确没想起来多少。”
“这里,像是有一道屏障。”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道屏罩把所有一切都模糊了,我只能做梦,每天晚上都是噩梦,萩。”
“关于你的噩梦。我看到你死在爆炸里,一次又一次,而我什么都做不到。”
“……”
“……啧,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
“……小阵平……”
男人翻了一个白眼:“行了,萩。我不至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很清楚你现在还活着,这点就够了。”
萩原研二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幼驯染,卷发男人的眼下有着无法被忽视的青紫,这是他这阵子都没法好好睡觉的证明。
没有人会喜欢噩梦。一想到这种让松田阵平不喜欢又摆脱不了的梦境是他带来的,萩原研二就觉得如鲠在喉。
“我做梦有段时间了,但那道屏罩在听到「谷川春见」的名字之后变薄了,和你的遭遇差不多。”松田阵平岔开了话题,“碎裂只是时间问题,我现在更好奇的是……”
打火机的盖子关上时发出了“啪嗒”的声音。
“北岛千辉。他究竟是「北岛千辉」……还是「谷川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