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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谷地笑完,浅野实清了清嗓子,回答影山最开始的提问:“我的治疗还没做完。”
众人用眼神询问还要做多久,她却说起另一个话题:“突然请假,不回消息……大概是因为我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满血状态再回去。”
病情不好,就住院治疗,治疗结束,正常的浅野实再回到学校。
剖析自己应该是很艰难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此刻的坦诚如此顺理成章,没有羞愧,只有终于说出口的如释重负。
“做一件事就做到最好,妈妈从小就这样和我说,智商啦专注力什么的,我也确实有做到最好的实力。”
追求优秀、保持优秀,对浅野实来说,是如呼吸一般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份理所当然最初或许来自母亲的要求,但到成长到现在,早已是她自己的习惯和信念——要强有什么不好的呢?
想到决裂的母亲,浅野实生不出怨怼,只是心中仍有种空茫茫的,失去了什么的失落感。
将OGG教练之类的豪言壮语挂在嘴边,本身就是一种自信,浅野实承认自己的与众不同,所以不在意“普通人”的看法。
然后,为自己的强大而骄傲的浅野实,必须面对失败的事实。
“抑郁症”这个敌人将她击倒,丢盔弃甲。
她看向日向,轻微地苦笑:“胆小鬼才用自杀解决问题,翔阳同学那么信任我的‘教导’,我不想破坏形象……什么的。”
排球部的大家不是“不用在意的其他人”。
灵魂跳出身体居高临下地审视,浅野实羞耻、又坦然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处于青春期,纤细敏感的16岁。
见气氛有些压抑,她急忙补充:“现在反正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别扭的啦。”
“我!”谷地拔高音量。
目光聚集,她像是下定极大决心,脸颊都因憋气略微涨红。
“我小学的时候妈妈就和爸爸离婚了。”谷地说,“抱着妈妈哭为什么家长开放日只有我没有爸爸,害妈妈自责了好久。”
浅野实为突然的开诚公布怔住,山口最快理解谷地的意思,深吸一口气:“我以前很讨厌自己的脸。”
“因为有麻子被其他同学嘲笑欺负,扔掉书包推搡打闹……我一点也不敢反抗,一个人偷偷哭。”他瞥向月岛,后半句带上笑意,“后来遇到阿月,就一起打排球了。”
“我……”
下一个接话的是影山:“国中三年都没有和同学结伴回过家。”
二传手声音平静,承认他因此痛苦过:“中学杯决赛被换下场之后,除了场上配球的时候喊话,部里没有人和我说话。”
山口用手肘捅了捅月岛,动作吸引其他人注意,月岛似乎嫌弃地扯了扯嘴角,终归是不情不愿道:“我和哥哥吵过架。”
究竟能不能算吵架,月岛无法确认,从门缝间看到月岛明光压着队服外套痛哭的背影,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伤害和自责都是相互的,所以才束手束脚地芥蒂。
他含糊带过兄弟二人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的种种:“最近才和好。”
和前三人比起来这个陈述实在太过简略,但月岛愿意开口配合,就已经是极大的妥协和迁就,了解他的人都要为此感动了,山口更是直接抹起了眼泪。
于是唯一还在状况外的日向不合群得过分突出了。
他脑袋转得飞起,没有人催促,甚至都没有月岛之流嘲笑他的理解力。
看天看地看浅野实,日向冥思苦想,恍然大悟:“啊!”
“我小学在篮球部出去打比赛,对手球队居然有一个五年级就有一米八的人。”语带控诉,听起来他现在还对此耿耿于怀。
“结果我一分也没得到,他还嘲笑我‘小矮子就别来打篮球了’!”
日向还想发挥一番,描述他如何踢足球打棒球然后终于在某一个冬天看到乌野的小巨人,彻底投入排球怀抱的经历。
如果没有那个人,未来的名震天下的日向选手一定不会诞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出现在日向脑中。
影山见不得日向这副沉浸在白日梦中的模样:“白痴,你现在的水平还差一百年。”
日向龇牙咧嘴:“你懂什么,我这叫定目标!”
果不其然吵了起来,山口一边劝架一边疲惫地怀疑人生:为什么劝架的总是自己?他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吗?
浅野实注视着日向大声嚷嚷表情丰富的侧脸。
什么样的过去才算沉重?痛苦的程度因人而异。
对运动能力极强的日向来说,不经意出现在耳边,“如果再长高一点就好了”的毫无恶意的感慨,或许就是沉重。
她看向开启这段不伦不类的坦白大会的谷地。
知道一个秘密,就用另一个秘密来交换,现在这里所有人都是窃取他人不想被知道的经历的共犯。
谷地看见,浅野实的目光逐渐柔软,珊瑚红摇曳出星光闪闪,仿佛装得下银河。
妈妈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她想。
“阿实,弱小不是错误。”
真实的人会胆怯会脆弱,谷地希望,至少在她、在他们面前,浅野实不用强撑着完美。
“一个人面对不了的困难,那就一起面对。”
她拉住浅野实的双手,握紧:“我们都在这里(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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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还有两天,出院之后我马上回学校。”
送走来拜访的几人,浅野实回到住院楼下。
白炽灯下零星蚊虫飞舞,再能熬的蝉到了这个季节也销声匿迹。
夜晚有一丝丝凉意,不至于寒冷,但也不会让人无视,玻璃门的不锈钢把手冰凉,一楼大堂的地面瓷砖模仿大理石花纹,倒映出人影绰绰。
浅野实朝前台的方向扬了扬左手,露出手腕上的条码手环让坐班护士确认身份。
电梯前等着两三个人,集体病房早过了活动时间,现在还能出现在走廊上的要么是像浅野实这样住单人病房,要么是同住的陪护。
护士长低声细语,叮嘱夜晚值班的注意事项;保卫室保安大叔拿起遥控器,静音的小屏幕电视彩色影像切换;同乘电梯的女人看向浅野实的左手,为住院的年轻女生露出一点怜惜之色。
同一时刻,同一片区域,不同人因不同想法展现不同表情,做着不同的动作。
毫无疑问,这里是现实世界。
浅野实凝视着缓缓合上的电梯门。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前台护士对不打招呼就闯入的来客喊了句什么,“刺啦”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有人因来不及减速直接扒上了墙壁,电梯的铁皮壳子似乎也为此震颤了一下。
站在电梯按键旁的人正迟疑要不要等一等门外的人,就见仅剩一条缝隙的两扇电梯门中间,“噌”地插进来一只手。
“浅野同学!”
橡胶缓冲条在阻挡的手上压出弹性的下陷,电梯门重新打开,手的主人因急速的奔跑胸膛起伏。
看见电梯内震惊的浅野实,日向惊喜:“赶上了!”
“这位——?”
追上来的护士在叫“先生”还是“小朋友”之间卡壳了一下,听到动静的护士长更是“哒哒哒”往这边跑,保安也警觉地站起身,浅野实感觉电梯里的人目光都落在她背上,头都大了。
“翔阳同学!”她压低声音尖叫,在日向说出下一句话前推着他退出电梯,“小声一点、这里是医院!”
精神科医患对突发状况都绷着一根弦,这样没头没脑地大喊大叫——
浅野实同紧张的护士和保安好一通道歉,才转向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的日向。
时针锵锵划过数字七,离就寝时间还早,VIP病房区时不时有人在走廊上走动,疑惑地瞥一眼乖巧地抱着手接受批评的日向。
浅野实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妥协:“是还有什么事吗?”
走出医院老远意识到不对,一个人紧赶慢赶冲回住院部,日向额前发丝湿了几缕,额角带汗。
“排球部呢?”说出的话没头没脑的。
浅野实没反应过来:“什么?”
日向定定地望过来:“浅野同学说治疗结束就回学校,那排球部呢?”
见浅野实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浅野同学什么时候回排球部?”
浅野实像听到了什么傻话一样轻笑:“回学校当然就会回——”
剩下的话被日向的动作打断了。
他倾过身来,距离骤然拉近,不留有任何回避的余地。
浅野实撞进一片柑橘色的海里。
她夸赞过这双眼睛的才能,球场上的一切在它们的注视下无处遁形。
而此刻,柑橘色中只有狼狈地后退、肩膀抵上墙壁的自己。
巨浪无声席卷,隐瞒、打岔、欺骗……再能言善辩在赤诚面前都是无能为力。
浅野实听到吐息喷洒在鼻尖的声音。
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她觉得是奇迹。
奇迹让漫画世界成为现实,不可能的橘从遥远的天边变成近在咫尺,太阳落地,却没有灼烧旁人。
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漫画”是说服自己的唯一依仗。
但这里是现·实·世·界。
真实的、会疼痛的、没有既定未来的现实世界。
对视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双方都不想退让。
“我……”“咳咳。”
尴尬的咳嗽声,其中似乎包含几丝看到八卦的窃喜,麻美护士抱着登记表,右手握成拳状挡住笑得合不拢嘴的下半张脸。
浅野实“唰”地把日向推开了。
白痴!笨蛋!白痴!
她心中尖叫,既是骂不觉得哪里不对的日向,也是骂无缘无故害羞的自己。
“浅野同学?”日向还在等浅野实刚开了个头的话。
浅野实狠狠跺了一下脚,把充满揶揄意味地给她递眼神的麻美抛在脑后。
日向直视过来的双瞳没有任何其他意味,单细胞的脑子只关注眼下最在意的事情。
浅野实无奈地呼出一口气。
“翔阳同学是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喜欢排球?”
日向点头。
刚开学的回家路上,晚风将短发摇曳,浅野实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一定会爱上排球”,珊瑚红顾盼生辉。
现在这双眼睛同样望着他,又像是望向遥远的某处,过去还是未来,分不清晰。
“三月住院那段时间,”浅野实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