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烟丝毫不惊异于赵芙会猜出自己的身份。

他没做任何伪装前来，是为了向赵芙展现自己的诚意，他注视着眼前女子，心生疑惑。

“你很聪明，本座以为你会选择全身而退。怎么又突然向司法阁认罪了呢。”

赵芙的脸上展露出一丝讽刺和不屑，“退？我本来就没有退路。”

“他们说你对着瑶岩道长以心魔起誓，辩解自己从来没有伤害过天衍宗弟子。怎么，杨峰，王润，李超他们都不算你的同门么。”凌寒烟在牢狱中来回踱步，这里阴冷的气息令他觉得熟悉，像是回到了没有光的幽冥。

赵芙盯着牢狱中的地板，烛光的影子落在那上面，像一头猛兽，“心魔，只对活着的人有用。”

“你还没死呢。”

“有区别么。”

凌寒烟蹲下来，幻化出幽红色的冰棱，他挑起赵芙的袖子，对方手腕上的伤痕暴露在他眼中，“你应该对天衍宗很失望吧，只是惩戒了行风，却放过了赵家。”

赵芙没有反抗，她同凌寒烟境界悬殊，挣扎也是于事无补，所幸任由他看，“我是父亲的私生女，天衍宗不会为了我一个小弟子和中洲赵氏起冲突。”

“呵，你知道的，我说的可不是中洲赵氏。赵芙，你让本座刮目相看。”他脸上的笑意实在是太盛，惹得赵芙侧目去看。

短暂的对视，是一场无形的交锋。

凌寒烟来之前，心底一直有个疑惑。如果他记忆没有出差错，这个时候的流洲，可从来没有谷口村的这场闹乱，就连行风长老最后的结局也是死于战场，没有揭露出他罪恶的一幕。

但是这一回，却有所不同。凌寒烟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他抱着这样的意图，踏入司法阁，就是想来会一会赵芙。

他想知道，能顶住压力，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是自己指使李超杀死王润的奇女子，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物。

“能入殿下的眼，是芙之幸也。但很可惜，凌师兄我是将死之人。您今天来错了。”

赵芙收回视线，又变成了那副淡淡的模样。

“我在监狱中见过很多求生之人，但像你这样一心求死的，很少。”凌寒烟放下赵芙的袖子，他拍了拍手，缓缓起身。赵芙有心对他隐瞒，这就更令凌寒烟好奇，一个连死都不怕的女人，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殿下，向死而生。生既是死，死既是生。”

赵芙挪了挪肩膀，她不畏惧眼前的魔修，现在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瑟缩，如果有，那只能是。

“赵萍”

凌寒烟突然开口，他精准地找到了赵芙的死穴，血缘是他们的纽带，也是枷锁。赵萍之于赵芙，亦如凌焓莲之于他自己。

赵芙的沉默也印证了凌寒烟的猜想，他见对方沉默不语，便继续鸣鼓而攻，

“你是为了他才认罪的。你那个鲁莽的弟弟因为偷盗了李超的尸身，从而打乱了你的计划。让我想想，他是为了隐藏什么呢，是你们和李超身上的奴印吗。”

凌寒烟想起李超右手小臂上那个奴印，同赵芙手上的如出一辙。

“殿下明察秋毫，敏慧过人。”

赵芙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起伏，她的求死之心太重，重得像一座山，叫人觉得憋屈，喘不来气。

凌寒烟无意识的攥着沈流尘系在他腰间的香囊，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在思虑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用手指揉捏身边的物件，试图抚平焦躁的心火，

“如今倒是有些比不上你了。如果没有赵萍沉不住气的一通搅弄，我想你现在早已全身而退。不过我很好奇谷口村的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赵芙所答非所问，她垂着眼眸，显然不愿与凌寒烟多谈。

“那些采补后灵根尽毁的女修都被行风赏赐给村民，你为何还坚信王村长会如实向天衍宗发出求救符呢？”

凌寒烟察觉出赵芙的抗拒，看来这场谈话会比他想象的还要久。

他干脆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把木椅，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袍，坐下后一只手把玩着香囊，另一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

“赵觅早已有舍弃谷口村基业的打算，不然又如何放任恶蛟祸乱村庄半月之久。王村长不向宗门求救，还能向谁？”

赵芙反问一句，言语中的厌恶不加掩饰，她看不起这帮刁民，愚蠢又恶毒，这样的村子，就应该被屠烬！

“事情闹到司法阁，就必须得挂上谷口村的除妖任务，他大可以派自己手里的人去谷口村铲除妖物，顺势消除所有罪证。你怎么确保这件事不会被行风压下。”

“凌师兄，门中使用炉鼎的可不在少数，只要赵觅一声令下，有的是人愿意为他效劳。不过，你我都很清楚，这棋盘上不是谁拥有的棋子多谁就能赢。有的时候时机比人数要重要得多。”

凌寒烟弯起嘴角，他很欣赏赵芙，因为对方实在算计得太好了，简直算无遗策，

“所以行风才要让李超抢先杀了杨峰。而你和李超联手，卡着林青山进执法堂悬挂任务之际，将杨峰的尸体扔在水缸中，伪造成两人擦肩而过的错觉，甚至还利用了林青山的懊悔。紧接着你又让司法阁弟子发现死于丹阁的王润。最后再让李超于司法阁前自杀震慑行风。一招招，一步步，都没出任何差错。”

凌寒烟停顿了一秒，他盯着赵芙的半张脸，试图觉察出对方的情绪，但很可惜，眼前女子实在是隐藏得太好，见鱼儿不上钩，他接着说，

“你太过颖慧了，待在天衍宗做一个不起眼的文修实在是屈才。你料到林青山一定会找沈流尘，甚至会找到明雾曦。让一个丹修指出回春丹的异象。又引着文祺查隐息灵宝，最后查到你自己的身上。再利用宫晚华的刚正性情，让她带你去击鼓鸣冤，将行风所做之事顺理成章地公布于世。最后再把王润和杨秀的死推给李超。多完美的计划，可惜。”

自始至终，赵芙都没有打断凌寒烟，他所说出的事情始末确实是赵芙原本的设想，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把谁都算进去了，唯独落下了自己的弟弟，她没有料到发现王润尸体的人，会是赵萍。

“能够早早一个月布局，先是杀了王润，又抓住了杨峰贪财的性子，借着宗门采购的任务把他引向谷口村。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料定他一定会向宗门传讯的呢。”

“因为他是好人。”赵芙还是那副淡淡的死意，她想不通凌寒烟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铺垫那么多。

“难道王润不是好人吗？”

凌寒烟的一句话，点燃了赵芙心中的怒火，她猛地抬头，冲着眼前魔修大声吼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和行风做的腌臜事！”

“回春丹。”

凌寒烟见赵芙终于露出破绽，便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现在是他的回合，他已经完全明白赵芙真正想向天衍宗揭露的阴谋是什么了。并不是行风在谷口村残害外门女修，而是他们所改良的回春丹，用人血炼制而成，布设邪阵，为他人续命延寿。

短短三个字，让赵芙怒火中烧的仇恨偃旗息鼓，她望着凌寒烟，看着对方那副悠然的模样，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讪笑一声，“哈，凌师兄比门中的那些酒囊饭袋的长老们要胆大得多。”

“是吗，我本就是行侠仗义之人。自当正义凛然，我眼中可容不下脏污邪祟。”

凌寒烟看着自己指尖中的冰棱，莞尔一笑。这种话说多了，他自己都快信了。

赵芙抬头，不再靠着墙壁，她伸长了脖子，目光炯炯有神，因为仇恨和委屈，嘴唇克制不住地发抖，“殿下是魔门翘楚，道修们看不见的，您能看见，道修们不敢说的，您敢说。”

“可怜的赵芙，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装作看不见。你的死，你的血，他们不在乎。”

赵芙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半张脸都因为过于激动而抽搐。她做了那么多，所求只不过是想将炼制血丹一事曝光。

王润用她的血炼丹，这一切都是赵觅和父亲的授意，这么多年了，她以一个血包的身份苟延残喘地活着。她以为像天衍宗这种大宗门，会惩恶扬善，但到头来，她所筹谋的都是泡影。

“原来殿下什么都清楚，看来您在赵家亦有眼线。”

凌寒烟难得笑出来，他从椅子上起身，蹲在赵芙面前，

“本座可不清楚赵家，这一切，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王润租借的丹室，从余烬来看，他成丹了，但是，丹呢？这么大张旗鼓地闹出密室杀人，为什么不直接把血丹留在现场？赵芙你很聪明，但是别忘了，人心比时局难测。李超最后背弃了你们的盟约。他把血丹拿走了。”

“殿下说得对，人心比时局难测，但时局不由人定，由天定。”

赵芙目光一沉，她眼中绝望的死意在燃烧，像一摊活水，流经整座地牢，流向黑暗的尽头。

“你为了弟弟可以揽下所有罪，李超也是。”

“什么意思？他在门中没有亲人。”

凌寒烟想起之前千苍为他在外门收集的情报，“他有，但是却隐瞒了宗门。”

“殿下是说？”

赵芙眉头一拧，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转而又重新清明起来。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赵芙，李超和你一样，为了亲人什么都可以做。他不想让你揭露血丹，是因为他要保护自己的妹妹。李娇在行风手里，他没得选。”

赵芙垂眸，肩膀内收，双手撑着地板，整个人颓唐又落寞，她苦苦谋划的一切，最终却还是被赵觅轻而易举地化解。

“你的不甘心，和李娇一样。我今天来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凌寒烟语气没有之前那么生硬冰冷，他依旧望着眼前的女子，他迫切地想知道引起这一连串儿改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如果谷口村的结局能被改写，那是否意味着这次洄溯浮光界，他和沈流尘的结局亦能被改写！

赵芙手指摸着地牢里阴湿的地板，她输了，输得彻底，功亏一篑，枉费心机。此刻她回想起从前的二十年人生，她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女，是父亲的污点，是家族的耻辱，亦是别人续命的工具。

她恨透了行风长老，也恨透了赵家，更恨透了宗门，她抬起眼眸，直视眼前这位传闻中心狠手辣的魔修，从前是绝望让她萌生死意，现在，是仇恨给了她新生，一直以来也是恨与怨支撑着她前行。

凌寒烟看着赵芙眼中的仇恨，内心有一丝快意，他乐意看虚伪的道门把人逼疯，也乐意看别人叛逃仙山，所以他不由得向前凑近，期望从对方嘴中听见想要的回答。

可是赵芙却告诉他，“凌师兄，倘若我说是因为你呢。你的琴声，才是唤醒我不甘心的秘法。我得好好谢谢你，但是在此之前，我要纠正你一件事，杨峰是我杀的，李超也是。”